事情,有什么不好的,我差不多实现我的理想了。丁小可说着,就被自己说得潇洒起来,入狱以来,他就没有潇洒过,现在,胡未雨来了,他又有了表演潇洒的机会。潇洒的感觉是必须的。
胡未雨说,你还在故作潇洒?
丁小可说,不是故作,是真的。
胡未雨说,忍着点,你很快就会出来的,我知道你没有杀人。
丁小可说,可是他们认为我杀了。
胡未雨说,你没有,我知道,你不敢。
丁小可就不说了,盯着玻璃看外面的胡未雨。
胡未雨说,你怎么了?
丁小可说,我为什么不敢?
胡未雨说,就是不敢么,不敢有什么不好,难道敢杀人好?我跟你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了解你。
丁小可说,你不了解。我敢,我为什么不敢?
胡未雨说,你怎么了?
丁小可说,告诉你,曾连厚就是我杀的。
胡未雨说,不可能,你根本不认识他。
丁小可说,认识他有什么难,我还知道他经常夜里在你们学校外面的河边散步,我上刀具店买了一把刀,杀猪用的那种尖刀,就像杀一头猪,我把他杀了。
忽然,左边和右边的犯人都停止了说话,诧异地看着丁小可,然后就流露出钦佩的表情。丁小可受到鼓励,还想继续说下去。玻璃外面的胡未雨恨不得拿石头堵了他的嘴,惊慌说,别说了,你再这样胡说八道,你就完了。
丁小可轻松说,完了就完了,完了好。
胡未雨说,我不跟你说了,我给你带了一本棋谱,你最喜欢的《腾泽秀行名局精选》,他们要检查,检查完了会交给你的,没事你就看棋谱吧。
胡未雨搁下话筒,却并不走,把脸贴在玻璃上,注视着里面的丁小可,那眼睛隔着玻璃,竟意外地深情。刚才,丁小可觉着报复了她,很有些快活,可是,她那个样子,虽然隔着冷漠的玻璃,却出乎意料地引起了一种生理反应,他的档部有件东西竟勃起来了。丁小可即刻感到了厌烦,他回想了一下离婚前他们的生活,那事情是虚妄的,总是让人失望,是没意思的。丁小可淡漠说,再见。就回头走了。他忘了这样说,胡未雨是听不见的。
第二日,看守把《腾泽秀行名局精选》交给了丁小可。丁小可虽然对下棋也已经厌倦,但看到书,眼睛还是一亮。他拿了书正当要看,冷不防领导一把将书夺了,站丁小可面前很自得地先看起来。他不懂围棋,翻了翻,就皱起了眉头,他妈的,什么屁书,给老子擦屁股。丁小可说,把书还给我。领导说,不还又怎样?丁小可坚定说,把书还给我。领导说,口气硬多了嘛,叫我爹,叫一句我撕一页给你。丁小可看准领导的脸,就是一拳,领导动也没动,冷笑了一声,说,龟儿子,你也想打老子。伸手一把掐牢丁小可的脖子,将他脑袋往墙上碰碰乱撞。丁小可先是觉着脖子断了,然后觉着脑袋碎成了数块,血从里面奔突而出,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丁小可在监狱的医疗室里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招了,我招了,曾连厚是我杀的。
狱医说,你脑袋被撞昏了,清醒清醒。
丁小可摸了摸脑袋,扎着绷带,他又想了一会,检查了一遍脑子,确定说,我是清醒的,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喝。
狱医倒了杯水给他,丁小可喝了一口,说,我招了,我想通了,曾连厚是我杀的。
狱医还是有点怀疑他的脑子被撞昏了,丁小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曾连厚确实是我杀的。丁小可说着,脑子里很快就浮现了他谋杀曾连厚的全过程。他在人民路一脚踩瘪了易拉罐后,俯身捡了易拉罐扔进垃圾箱,就在扔易拉罐时,他看见了垃圾箱内躺着一把刀子,是那种杀猪用的尖刀,刀子的光芒立即刺亮了他的眼睛,丁小可不由自主地把它捡了起来,握在手中欣赏了一会。来往的行人见他手握刀子,都立即避开,绕道而行。他才觉着在大街上这样握着刀子是令人恐惧的,不妥的,丁小可拿手擦了擦刀子,把它藏在了衣服里层。
如果不是捡到一把刀子,这个晚上肯定还是那么无聊。身上带着刀子和不带刀子,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丁小可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打的到了胡未雨的学校门口,在门口站了大约三分钟,没见到一个人,他突然想起曾连厚经常在校外的河边散步,就到了河边。果然有一个人在散步,而且就一个人,丁小可上前说,你叫曾连厚吧。曾连厚吃惊说,我是。你是?丁小可说,我是胡未雨的丈夫。曾连厚尴尬说,你?丁小可一点也不想跟他罗嗦,干脆亮出了刀子。曾连厚说,你……丁小可说,丁小可应该是非常潇洒地笑着说,我要杀了你,要不就你杀了我,都行。如果你想杀我,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给你刀子,我们俩就在晚上,必须有一个是死的。曾连厚不敢看丁小可,拔腿就跑。丁小可说,混蛋。追上去朝他后背就是一刀,第一刀是很有成就感的,刀子捅进去,曾连厚一声不吭就倒下了,丁小可拔出刀子,抖了抖沾在刀上的血,痛快说,曾连厚,你死了吗?曾连厚哼了一声说,没。丁小可只好屈尊,蹲下又连捅他两刀。现在,你总该死了吧。丁小可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一甩手把刀子扔进了河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天的无聊终于结束了,这辈子的无聊终于结束了,生活他妈的终于有了意义了。
是的,就是这样。丁小可被带去审问之前想,我就是这样杀了曾连厚。
可能是狱医警告过他的脑子可能尚末清醒,警察特意先问了几个与本案无关的日常问题,以证明他的脑子是完全清醒的。丁小可叙述了怎样捡到刀子,怎样到了胡未雨的校门口,然后到了校外的河边,又怎样杀了曾连厚。他只叙述杀人过程,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像在报道一件杀人案。警察满意说,跟我说的一样吧。丁小可说,是,跟你说的一模一样。警察就不无得意地看着女记录员记录。
丁小可发觉女记录员和警察看他的表情不同了。明显多了几分尊重,这是让他感到欣慰的,坐在审问室里也不那么难挨了。最后,警察甚至不无同情说,作为个人,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杀人是不行的。丁小可说,我知道,杀人是要被枪毙的。丁小可那么轻松的口气,警察和女记录员看他的表情更尊重了,几乎都快要佩服了。
丁小可回到监牢时的形象,与离开时血淋淋的惨状就大为不同,他头上扎了绷带,脚上套了一副镣铐,更明显的变化是他的表情放松了,简直是有点自得。领导倒是奇怪起来,说, 给你戴脚铐干什么?
丁小可说,我招了。
领导说,你招了什么?
丁小可说,我招了我杀人。
领导说,你真的杀人?
丁小可说,不真杀人,我招什么?
呵呵,都是兄弟不对。领导立即伸手来握,紧紧地握手,随后又抽回手,猛地给自己一个耳光,以示自责,说,都是兄弟的错,你是有种的,谁让你当王八,就杀了谁。丁小可呆呆望着,不知作何反应,领导又送回《腾泽秀行名局精选》,说,还你书。
丁小可说,不用了,送你擦屁股吧,我再也不看这种破书了。
好,好。领导又握住丁小可的手说,这牢里,就我们俩是杀人犯,你要被枪毙,我也要被枪毙。我来得比你早,杀的人比你多,也要比你毙得早,你不用怕,你被毙的那天,我在地狱里摆酒,为你接风洗尘。领导说得兴起,又大声向囚犯们宣布说,大家听着,我被毙了以后,丁小可就是这牢里的领导,你们要听他的话。
丁小可成了杀人犯,又被领导指定为接班人,在牢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胡未雨听说丁小可在牢里承认了他是杀人犯,又来探监。这回不在大厅,而是安排在一间小探监室里,俩人可以毫无障碍地面谈。显然这是一项优遇,不知她使了什么招。胡未雨见他戴着手铐脚铐,半天说不出话,眼里全是陌生感,好像丁小可她是从来不认识的。
丁小可举着手铐说,怎么了?不认识了。
胡未雨说,是。
丁小可说,这玩艺儿,警察是考虑你的安全,才戴上的,我在里边不戴这个。
胡未雨说,我本来想带丁丁一起来看你的,但是,我没勇气。
丁小可说,对。
胡未雨说,我不知道丁丁看见你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丁小可说,她没必要来看我。
胡未雨说,你想见丁丁吗?
丁小可说,不想。
胡未雨说,下次我还是带她一起来吧。
丁小可坚决说,不。
胡未雨沉默了一会,激动说,你为什么承认杀人?是他们逼供?
丁小可说,没有,他们没有逼供。
胡未雨说,那你为什么承认杀人?
丁小可说,我杀了人,不承认怎么着,躲得过去?
胡未雨说,我根本不相信你杀人。
丁小可说,你总是不信,你看不起我。
胡未雨说,我没有,我还是爱你的。
丁小可冷笑说,爱?别废话了,我本来是要杀你的,买把斧头,像顾城那样,劈开你的脑子,在你的脑子里塞一把狗粪,然后让你去爱曾连厚。可是,顾城已经做在前头了,模仿没意思,我就把曾连厚杀了算了。不过,上次我说我上刀具店买了一把刀子,其实是不对的,那把刀子我是垃圾箱里捡的,杀个曾连厚,垃圾箱里捡把刀子就够了。
胡未雨说,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没有杀人。
丁小可恼怒说,你凭什么不相信,杀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胡未雨说,我问过李志强,曾连厚被杀那晚,你们讨论过自杀,你是不是想自杀,又下不了手,就承认自己杀人,好让他们把你处死。
如果不戴手铐,我现在就杀了你。丁小可暴怒说,我为什么要自杀?杀人多好,杀人有人破案,有人起诉,有人审判,一大群的傻瓜煞有介事地围着你转,多有成就感。然后还要枪毙,很多人赶来观看,我惟一要做的就是把腰挺直一些,死得像个人,以对得起观众。杀人多有意思,杀人就像演戏,我为什么要自杀?
胡未雨见他这样,只是流泪。
丁小可叹了气说,你走,以后别来了,等我被枪毙那天,你再来看我吧。
结局很有戏剧性,丁小可最后被无罪释放,多少有点偶然。事情是这样的,公安局抓住了一个在逃犯,该犯穷凶极恶,所到之处,见人就杀,总共杀了十六个人。该犯抓获归案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天晚上,他路过河边,看见一个人在散步,而且就他一个人,顺手就连捅了他三刀。这样,丁小可的供词就被推翻了。
丁小可被警察带到办公室,卸了脚铐。警察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丁小可,祝贺你,你被无罪释放了。
丁小可惊诧说,我为什么被无罪释放?
警察说,我们抓住了真正的凶手,曾连厚不是你杀的。
丁小可说,曾连厚是我杀的。
警察说,我们没有逼供,对吧。
丁小可说,对。
警察说,那你为什么要承认曾连厚是你杀的?
丁小可说,曾连厚确实是我杀的。
警察说,丁小可,公安局是个严肃的地方,不能开这种玩笑。
丁小可说,我没开玩笑。
丁小可确定是严肃的,警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劝告说,请你珍惜生命,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已经很危险了,要不是我们及时拿住凶犯,你真要被枪毙的。
丁小可说,我没开任何玩笑,曾连厚就是我杀的,我愿意被枪毙。
警察说,好了,你在里边受了点苦,我们感到抱歉。告诉你,警察是人,不是神,也会犯错误的,冤案有时真的难免的。
丁小可说,我不冤。
警察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丁小可说,我不走。
警察从未见过这种人。丁小可赖着不走,后来是被强制送出公安局的。警察觉得他是被关出毛病来了。
丁小可本来是有目标的,那就是等死。现在,突然被释放了,就等于希望破灭了。他站在公安局门口,觉着自己是被死亡抛弃了,仅有的一点尊严也没了,他一边悲声恸哭,一边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王八蛋,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杀了曾连厚!
上一页 [1] [2] [3]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