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九月,父亲来信说,我决定与你母离婚,务必回家一趟。信简短而急切,如同电报。“决定”、“务必”之类的公文语言是父亲当村长时学的。我讨厌这类语言,但父亲会写“务必”,已很不错了,他只读过小学三年。
我去找领导请假,含糊其词只说家事,领导说原因不清,不得准假。我只得说:“父亲要离婚。”
“父亲要离婚?你父亲多大了?”
“五十多了。”
“五十多了,还要离婚?”领导瞪大眼睛说。
“是的。我父亲是这么说的。”
领导想一想,下结论说:“你父亲真是风流人物。”
“是的。”
“那你回去也没用啊。”
“是的,不过,我得回家一趟。”
我觉得父亲离婚有点荒唐可笑,他郑重其事要我务必回去一趟更是不妥,可能被哪个女人搞昏了头,他不怕我回去反对他离婚吗?若是我,我想我会先离婚,然后若无其事通知子女,生米煮成熟饭再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故乡离我居住的城市有一千里之遥,我坐在车子里,无聊得要命,回想起那个名叫西地的村子。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竹子,村口有一棵老柳杉,像一座绿塔镇着,塔上栖着乌鸦和喜鹊,乌鸦报丧,喜鹊叫喜,很勾人情绪,乌鸦多数沉默,喜鹊总比乌鸦叫得多,村子似乎喜事多多。老柳杉总有千把来岁,树龄也就是村史,据说是老祖宗手植,村人很敬畏的,树下安了香炉朝拜。本来,这种村子的开创者应该是个篾匠才对,他上山伐竹,久而久之便定居于此。实际上老祖宗是个仕途失意的读书人,曾经做过部长一类的官,具体管些什么,我不大清楚,他像所有的读书人有股乡村情结,稍不高兴就想起隐居,好像他不高兴是城市惹的。他在西地过着耕读生活,大约希望后代们也过耕读生活的,遗憾的是,后代们退化了,严重退化了,他们只耕不读。确实,在这种村子里,读书是奢侈的,也是无用的。老祖宗之后,西地再也没有像样的读书人,只出产农夫和手工艺人,偶尔也出父亲这等浪人。 父亲天生不像个农夫,但生活又偏偏安排他当农夫,这就很有些悲剧性或者喜剧性。父亲缺乏农夫必备的诸如吃苦耐劳,质朴勤快等品性,他懒散,喜欢夜游,喜欢睡懒觉,这些通常读书人才有的习性。他也像读书人有十分强烈的自我感觉。农夫,除非喜庆,是不大在乎身体哪个部位美丑的,父亲从头到脚都时刻注意,并且刻意包装。二十多年前,那时村子叫作大队,村民叫作社员,社员在家穿布鞋,劳作穿草鞋,皮鞋是可望不可即的。父亲是村里拥有皮鞋的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一,还不时拿手里把玩,神情很自得的。社员自家不刮胡子,那是走村串户的理发匠的事。理发匠每月来村一次,随便将他们的头发剪短,顺便也刮掉胡子。父亲理发比他们讲究许多,发型是自己选择的,平头,头发上翻,这是当时非常体面的发型,因为报纸上的国家领导人都是这个样子,他接触的公社干部也是这个样子,社员一般不敢理成这样,那基本是国家干部的专利。父亲连大队干部也不是,居然敢理这种发型,遭人嘲笑自然难免,社员们说,伯虎,你像个公社干部呢。父亲谦虚说,我们种田人,哪里会像公社干部。社员们又说。像是像,可惜有干部的相,没干部的命。父亲并不在乎挖苦,他以为像公社干部已很值得自豪,他也像公社干部自己料理胡子,隔三差五,便端一脸盆水,对着镜子,脸部涂上肥皂,取出刮须刀小心翼翼来来回回地刮,然后对镜长时间地自我欣赏。父亲五官端正,脸型方正,确实富有观赏价值,田间劳作又给他抹上一抹古铜色,颇具质感,若是蓄起胡子,男子气更重些,可能更美些,可惜当时举国上下无蓄须之习,蓄须甚至是颓废的,犯罪的,父亲当然不知美髯之说了,否则,他一定会精心护养胡子。
父亲左腕还套一块东风牌手表,他是全村唯一戴手表者。父亲就是这样,他足蹬皮鞋,身着中山装,左胸口袋里插一支自来水笔,脸修理得干干净净,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完全像个驻村干部。
父亲的行为,使母亲横竖看不顺眼。父亲刮胡子,母亲说,你刮什么胡子?你又不是公社干部。父亲插自来水笔,母亲说,你插什么自来水笔?你又不是公社干部。父亲穿皮鞋,母亲说,你穿什么皮鞋?你又不是公社干部。母亲看不顺眼的原因是穷,当地方言叫作跌股,就是跌破了屁股的意思,暗喻穷困潦倒的狼狈状。父亲只知道睡懒觉、刮胡子、夜游,或者拉二胡、下象棋、闲聊,再则便是赌博,找女人睡觉,家里焉能不跌股?
父亲嗜赌在村里很出名,听说我二岁那年的一个雪夜,母亲抱了我闯进赌场,将我扔到赌桌上回头就走,企图迫使他回家。父亲抱上我一路追来,见追不上,放我在路旁,说,孩子放这里,给我抱回去。母亲头也不回,说,不要,你扔掉。父亲说,你不要,就扔掉。说完只管自己回赌场。那夜我作为他们的赌注躺在雪地上,差点要了我的命。父亲好色也同样有名,他的形象颇讨女人喜欢,据说村里村外总睡过数打女人。
父亲是典型的浪人,对母亲的劝告、嘲讽、咒骂,既不反驳,也不理睬,很有独立特行我行我素的派头。母亲曾多次吵着要离婚,但都没有离成,大约也是说说而已,威吓一下。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整日陀螺似的忙里忙外,一家子全靠她一人操持,在村里有口皆碑,与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大约这也是阴阳相生相克吧。
二
我小时可能弱智,村人都叫我呆瓜,呆瓜就是我在村里的名字。我到六岁才开口说话,在我的记忆里,六岁以前一片空白,若有,也是听说的,近乎传说。呆瓜头大身子小,像个长柄的葫芦,喜欢仰头面无表情看天,谁叫他都无反应。那样子看来不是天才便是白痴,可成人后我完全正常,像所有的庸人一样,是个庸人。不知道人们怎样对待呆瓜,大约很受歧视吧,即便我开口说话了,也说得极少,寡言乃至沉默,照样谁叫他都无反应。
但我毕竟会说话了,母亲也就忘了我是弱智的,把我当作了一个劳力。我六岁那年,母亲买了一头牛犊回来,让我养,那牛犊一身纯黄,很是可爱。后来牛犊就成了我童年最好的伙伴,也是惟一的伙伴。我穿着开裆裤,赤着脚丫,日日带它上水草茂盛之处。我给它取名叫“老虎”,这是村人骂牛的前半句,全文是“老虎咬的”,它性子有点野,轻易不让人碰,即便苍蝇飞它身上,也使它浑身不适,甩起牛尾巴,奔跳不已。我与人难得说话,但与老虎却有说有笑,它似乎懂我的话。我说,老虎,再吃两口。它就再吃两口。我说,老虎,到前面一点。它就到前面一点。我说,老虎,你笨死呢。它就拿大牛眼瞪我。它长得飞快,到第二年春天,我可以骑它身上了。村人都说呆瓜乖,牛养得好。他们训斥孩子,就说,你还不如呆瓜,你看人家牛养得这么肥。
父亲开始打牛的主意,牛成为父母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
“卖了。”父亲说。
“不卖,再过两年给生产队犁田,顶一个劳力呢。”
“卖,我要送呆瓜上学,他上学,谁放牛?”
“一边上学一边放牛。”
“上学还顾得上放牛?”
“人家孩子不都是一边上学一边放牛?”
“我要让他专心上学,讨饭也送他读到高中毕业。”
“读那么多书干么?识几个字,会记记帐也就够了。”
“你懂个屁,我就吃没读书的苦,要是高中毕业,还在这儿种田?不也当个公社干部。”
母亲嘻笑说:“他当公社干部?将来他会不会种田吃饭,我都担心呢。”
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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