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嫌疑犯了,当时他简直是语无伦次,说,杀?杀?杀……谁?
警察提醒说,曾连厚。
丁小可结巴说,曾连厚?曾连厚是谁?
警察得意地看着他,嘲笑说,曾连厚是谁?你不知道?你就别装了吧。曾连厚就是抢走你老婆的那个男人。
丁小可憋红了脸,他想起来了,曾连厚是谁。他突然很激动,不经允许擅自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是说我杀了曾连厚?
警察说,别激动,你给我坐下。
丁小可重新坐下,这才感到脑子清醒了,原来是曾连厚被人杀了,他被当作了嫌疑犯。丁小可说,曾连厚被人杀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警察说,没关系,我们就不找你了。
丁小可忽然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就笑了,说,谁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杀了曾连厚,曾连厚有什么好杀的。
警察也笑着说,别装模作样了,你以为一脸不屑的样子,就可以躲过去啦。
丁小可说,我没杀曾连厚,我跟他根本不认识。
警察说,不认识?你老婆跟你离婚,不就是要找他结婚吗?
丁小可说,不可能,我老婆不可能跟他结婚,我了解她。
警察有点困惑,说,那你为什么离婚?
这个问题也是女书记员感兴趣的,本来她一直埋头记录,这时,她也抬起了头看着丁小可。丁小可沉默了一会,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他无法回答。而在警察看来,离婚跟后面的谋杀案是有逻辑关系的,根本就不是私事,丁小可必须老实回答。但丁小可变得强硬起来了,他就是拒绝回答,而且他对警察提出了质疑,认为他们毫无证据,没有资格审问他。他缺乏对付警察的经验,他是被他们搞糊涂了,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可以不理他们的。他表示他要走了,而警察警告他,这地方不是他想走就可以走的,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足以证明曾连厚是他杀的。他们是人民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现在不说,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己说,以获得宽大处理。然后,警察正式宣布他被拘留了,并且让他在拘留证上面签字:同意拘留。丁小可抗议说,拘留还要我同意?我不同意。警察说,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七
丁小可觉着自己是冤枉的,那种冤枉的感觉肯定是很折磨人的,所以,进监牢的时候,他表现得一点也不潇洒,委曲得就像一个孩子。在牢房门口,警察搜了他的身,抽走了他的皮带,发给他一根软绳当皮带。丁小可来不及系上,牢房门就开了,一牢房的光脑袋在里面攒动。丁小可双手提着裤子,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是,警察把他一推,他一个踉跄就进去了。
牢房门关了之后,随即有几双手伸来,把他推来推去,接着有更多的手伸来,把他推来推去,丁小可被推得晕晕乎乎的,大叫道,你们干什么啊。但是他们推得更狠了,而且高兴得哈哈大笑,继而干脆将他抬起来,上下扔来扔去,好像丁小可根本不是一个牢犯,而是警察赏给他们的一个玩具。后来,丁小可只觉着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完全散架了,叫的力气也没了。
丁小可醒来是躺在床上,不知道是谁把他搬到床上的,后来,他才明白新来的犯人睡的都是这个位置。他的床头下面就是大家拉屎撒尿的池子,一股恶臭升上来,丁小可感到恶心,捏了鼻子,用嘴透气。不一会儿,一只肥大的苍蝇从池内爬出,嗡的一声,扑到面前,丁小可挥手驱赶,那苍蝇似乎也不拿他当人,一点也无视他挥来挥去的手,照旧嗡嗡叫着,在他的鼻子周围绕来绕去。丁小可绝望得只好用手将脸盖上,那苍蝇找不着脸,大概不满意,又嗡的一声,索性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叫什么名字?
丁小可听到一个声音问他,那声音粗暴、蛮横,几乎不是问,而是骂。丁小可放下手来,看见“领导”立他跟前,此时,他还不懂牢里的规矩,更不知道他就是领导,此人个子矮小,大约就一米六光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耳根一直拉到下巴,他的脚上戴着脚铐。据说他在外边一连杀了八个人,大家都很怕他,不敢叫他的名字,尊他为领导。丁小可尚未领教过领导的厉害,而且他看起来也确实不起眼,就没理他。
啪 。丁小可就挨了一记耳光,这记耳光不仅仅是痛,重要的是摧毁了他仅剩的一点自尊,现在,丁小可老实了,说,我叫丁小可。
领导说,什么地方的?
丁小可说,广播电台。
领导说,你的年龄?
丁小可说,三十二岁。
丁小可发觉领导的审问跟警察是一模一样的,不过,后面就不一样了,领导比警察要直截了当,领导说,你犯的什么罪?
丁小可说,我不知道。
啪。丁小可又挨了一记耳光。领导说,猪头,哪有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罪的。
丁小可求饶说,你别打了,我确实不知道。
领导说,那警察指控你犯什么罪?
丁小可说,杀人。
领导说,杀人?你也敢杀人?不可能。
丁小可说,是,是。不可能。
领导说,那警察怎么又指控你杀人?
丁小可不好意思说,有个人被杀了,那个人跟我老婆好过,警察就怀疑是我杀的。
领导说,你为什么不杀他,你就应该杀了他。
丁小可说,我没杀他,我没想过要杀他,我和老婆离婚了。
原来你是个乌龟——王八蛋。领导就觉着很没意思。虽然没什么意思,但不折磨他一番,也是不行的。领导指示说,赏他看场电影吧。
丁小可尚不明白看电影是什么意思,立即有两个人过来,一人叉了一只胳膊,将他脑袋摁入床头下面的粪池内。丁小可的嘴巴离粪池仅一点距离,他不能叫喊,一叫喊,池内的恶臭被惊动,就加速往嘴里跑,他只有忍,就像看电影那样默不出声。丁小可先是觉着鼻子里塞满了大粪,接着喉咙里塞满了大粪,接着胃里塞满了大粪,接着全身都塞满了大粪,再接着他就是一团大粪了,一团囚犯们拉的大粪。
这样的游戏,在牢里其实是很平常的,不过是老囚犯送给新囚犯的一点见面礼,通常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这样的凌辱甚至还是必须的,经历一番凌辱之后,新囚犯才会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人,原来他就是一团大粪,以后他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在监牢里呆下去了。
可是,丁小可是知识分子,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士,而且还是五柳先生那一类高士,士可杀不可辱。因此,丁小可看完电影就想自杀了。但在牢里自杀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不是丁小可可以做到的,顶多也就是陡劳地想想而已。最后还是睡眠比较慈悲,把他从这个无法容忍的世界上带走了。
以后,囚犯们倒也没怎么虐待他,只是十分鄙夷而已。牢里的等级是这样的,杀人犯地位最高,强奸犯次之,抢劫犯次之,小偷骗子又次之,贪污犯受贿犯又次之。丁小可是嫌疑犯,本来地位不明确,但领导早把他确定为乌龟王八蛋,乌龟王八蛋当然最让人瞧不起。丁小可在里边呆了好些时日,也无法加入囚犯们的群体,他们有他们的快乐,比如用擦屁股的草纸折成麻将牌打麻将,说下流话,搞同性恋,实在无聊了也不妨打架。若是在外边,丁小可拥有自由,他们鄙夷他,是无所谓的,但在牢里,日日面对他们,他们又鄙夷他,还是不太好受。丁小可在牢里是孤独的,就像顾城写的诗,有些灯火,是孤独的。
开始,警察每日都提他去审问,其实,所有的问题在头一次审问时,都问过了,无非也就是你为什么离婚?你看不起曾连厚是假的,虚伪的,不成立的,你非常痛恨曾连厚,你想杀了他,你和李志强讨论自杀和杀人问题时,就暴露了你的杀人动机,曾连厚就是你杀的。丁小可也觉着警察的推论很有道理,曾连厚应该是他杀的,但是他说,他确实没有杀人。这样,审问毫无进展,双方都很乏味。警察可能觉着太没劲了,有时也动点刑罚,拿电棍击他,看他像扔进火锅内的虾,在地上打滚,活蹦乱跳。
既然审问毫无进展,警察也就懒得问了,后来,警察就很少来提他去审问。丁小可坐在牢里,好像被人遗忘了,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有人审问还是好的,虽然有时不免要受电击之苦,但到底时间过得快些,而现在,他剩下的只有时间,而且是停止了运动的死了的时间,比大粪还臭,真是一秒种也让人难以承受。他必须躲开,他需要回忆,但可怕的是甚至连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生活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回忆,想来想去只有那么一天是清晰的,就是曾连厚被杀的这天,他的回忆好像被警察固定在这一天上面了。他记得那天是这样过来的,十二点之前也许是下午一点之前,睡觉。二点之前也许更迟一些,躺床上发呆,抽烟。二点之后也许更迟一些,起床、刷牙、洗脸,上街吃饭,五块钱的快餐。抽烟。三点左右,去办公室,同事们在打牌。他们天天在办公室打牌。他观看了一会,其中一位有事要走,请他接班,他不想打牌,说,我也有事。就走了。回房,大概不到四点。抽烟,发呆。六点也许不到六点,李志强来了。他并不想他来,他宁可一个人发呆,但是他来了,一起上街吃饭,五块钱的快餐。李志强付钱,也许是他付钱,忘了。六点半左右,回房下棋。他说,不想下。李志强说,不下棋,干什么?他说,那就下棋。离婚之后,他发觉自己下棋明显的心不在焉了,好像下棋和婚姻是共生的,婚离了,棋也懒得下了,也许跟离婚并没有关系,不离婚照样也懒得下,他对围棋也厌倦了。七点或者八点,棋下到一半,他说,不下了,不想下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颓废的。你怎么了?李志强说。烦,有点烦。因为离婚?狗屁。对,狗屁。本来就不该结婚。傻瓜才结婚。我们不是傻瓜。我们是废物。烦。没意思。去死吧。自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但是,自杀太难了,那可是哲学问题,还是杀人吧。他说,还是杀人吧。为什么刚好是在这个时间讨论这个该死的问题?为什么?警察说,这说明你有明显的杀人欲望。是,也许是吧。警察总是有道理的。如果不在这个时间说,还是杀人吧。也许他就不会进监狱。他说还是杀人吧。果然有人被杀了。他就进监狱了。他这样说就是要让自己进监狱。你不是瞎逛,你很有目的。你逛到了胡未雨的学校门口,你又逛到了校外的河边,你看见了曾连厚在河边散步,你从后面追上去,朝他后背连捅了三刀。是,也许是的。警察这样说时,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是否又一次暴露了内心的杀人欲望。杀人应该很有快感的。九点左右,左还是右?李志强走了。他和李志强还讨论了什么?忘了,警察不关心的都记不得了。如果李志强不走,就可以证明他没有杀人,但是,李志强走了。他上街了,向前还是向后?都一样,前后都叫人民路。一个人过来,又过去了,又一个人过来,又过去了,都一样,都是人。他有目的吗?应该有,譬如他想找点什么。街上有人、车、商店、电线杆、路灯、垃圾箱,无数的人、无数的车、无数的商店、无数的垃圾箱、无数的垃圾。他看见了,前面丢的一只易拉罐,他上前狠狠踢了一脚,易拉罐跌着跑着,发出很响亮的声响,一个女人回头看他,说,神经病。是的。他追上去,抬腿,狠狠踩下去,易拉罐吱的叫了一声,瘪了,他吐了一口气,好像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曾连厚就在这时被杀的吗?人民路,还是人民路,人民路是逛不完的,他一直在人民路瞎逛。曾连厚被杀的时候,人民路没发生任何事情,至少是他感兴趣的事情。谁可以证明你一直在人民路?没人。谁可以证明你没去她的学校?没人。谁可以证明你没到过校外的河边?没人。他说,如果我反过来这样问你,你能证明吗?警察说,当然能。他也知道应该由警察来证明杀人,而不是由他来证明他没有杀人。但警察不愿出示他的杀人证据,一定要他先来证明他没有杀人。警察这样做,总是有理的。既然无法证明你没有杀人,你就是嫌疑犯,你就坐牢吧。十点还是十一点?回房。抽烟。喝水。发呆。突然想做爱。这么无聊的夜晚,是应该有个人被杀。二点还是三点,睡着了。
这一天,实际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第二日他要进监狱。
八
也不知是入狱后的第几天,有人来探监了。丁小可被带到一个大厅里,大厅中间隔着一道玻璃,犯人在里边,探监者在外边,里边乱哄哄的,外边应该也是乱哄哄的,但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透过玻璃,就像观看一群影子在外面挤来挤去。丁小可以为来看他的肯定是李志强,所以就忽略了女人,胡未雨站他面前好一会了,他也没看见,目光茫然地看着胡未雨后面的人群。胡未雨拿手拼命敲玻璃,才震动了他,丁小可意外说,是你?丁小可听不见回答,只看见胡未雨在玻璃后面张着嘴巴。丁小可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才明白犯人和外面的人说话是要拿着对讲机的。隔得这么近,却要打电话,丁小可突然觉得很可笑。
你在里边还好吗?胡未雨的声音是抑郁的。
丁小可一点也不想让她知道他在里边不好。还好,他说,有人送饭你吃,又不用干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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