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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廊
作者:吴玄  文章来源:langqiao.net  点击数21227  更新时间:2005/12/13 23:32:18  文章录入:还傻  责任编辑:还傻



妹妹来了,我有点不安。几天前,我母亲打电话来说,方圆要来你那儿开发廊。不等我回答,她就高兴说,来你那儿好,有你照顾,在别地,我也不放心。母亲确实是不放心,因为开发廊,警察经常要抓。来我这儿,她就放心了,她一点也不觉着开发廊有什么不妥。然而,我感到不安。
 我的不安是由发廊这个词引起的。大家都知道,发廊这个词不干净,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可能从八十年代就开始了,发廊几乎是色情的代名词,发廊从事的并不是理发,或者说不仅仅是理发,发廊最重要的内容是按摩。其实,按摩也不见得就是色情的,在理论上它只是离色情比较近,按摩也完全可以不是色情的,就像当官,也不一定都是贪污受侑的。当然,这是我的愿望。我想,同时也是许多人的愿望,就我所知,在许多地方,发廊都像卖烟酒糖酱醋油盐的小卖店一样普及。按摩是一种日常生活,中国人需要按摩。许多人的妹妹、妻子、母亲、女儿,从事着按摩业,就像我的妹妹,开发廊。
我的妹妹方圆从十六岁开始进入发廊,先是受雇于人,然后自己当老板,先后到过深圳、珠海、汕头、广州、厦门、宁波、上海、南京、青岛、北京、大连。这些地方离我都很远,我也就没什么感觉,除了老婆,别人也不知道我有个妹妹,而且她也不知道妹妹是开发廊的。现在她要来我这儿开发廊,我就有点不安了。就是说我并不希望我的妹妹开发廊,至少是别在我这儿开发廊。
 妹妹是带着妹夫李培林一起来的。我看见她的时候,有些陌生,她比以前好看了,好看得我觉着有些陌生。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总比实际年龄要小,只是生来鼻子有点塌,整张脸因此显得扁平。十七岁那年,她从广州回来,鼻子突然隆高了,眼睛也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弄得连我母亲也差点不认识。那是妹妹第一次给我带来的陌生感。应该说整容非常成功,好像她的鼻子本来就这么高、这么挺,我早已想不起她原来塌鼻是什么样子。这回,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那陌生感完全是一种感觉,一种难以名状被称作气质的东西,她确实越来越漂亮,脱尽了乡气,成长为都市里的时髦女郎了。大约这也是一种规律,妹妹开发廊,总是越漂亮越能招揽生意,你想不漂亮恐怕也不行,有人已经开始预言了,未来的社会将是漂亮者生存的社会。那么我的妹妹也算领到了未来社会的生存证。这也证明了达尔文他老人家“物竞天泽、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是有道理的。妹夫李培林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民工进城的模样,他的脸上依旧写着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巨大差别。我想,也不是他拒绝进化,而是他不需要进化。开发廊,男人其实没多少用处。这样,我的妹妹和李培林走在一起,就不那么般配,刻薄一点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样说可能过份了,我的妹妹也没有这种想法,其实,李培林长得相当不错的,块头也不小,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估计在75公斤以上。
妹妹说,嫂子呢?
我说,上班。
妹妹说,我还没见过嫂子。
我说,等下就见到了。
我不想让老婆知道我的妹妹是开发廊的。我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李培林,说,等下嫂子来了,你们不要告诉她是来开发廊的。
妹妹说,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她对发廊印象不好,有意见。
妹妹就很奇怪地看着我,她显然不懂我的意思。我又说,你们来这儿开发廊,有生意吗?
妹妹兴奋说,有。我们村的晓秋在这儿开了一间,表妹米燕也来这儿开了一间,她们都说生意很好,就是她们叫我来的。
我说,那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妹妹说,不用,明天我们去租房子,他留下来装修,我回去找工人。
我说,工人?什么工人?
妹妹说,就是洗头的,敲背的工人,现在大家都开发廊,工人很难找。
妹妹把按摩女称作工人,我觉着有点滑稽。后来我才知道她们都是这么称呼的,我不太清楚这种称呼的来历,大约与女权主义无关,我妹妹甚至不知道有女权主义这样的一个词。与西方一些国家承认妓女的合法地位,把妓女称作性产业工人,大约也无关。如果有关,大约也是无意识的,她们只不过是这样称呼而已。
老婆没见过妹妹,回来见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很警觉地觑了两眼,等妹妹起身叫嫂子,她才想起那是我妹妹,惊奇说,妹妹,你是妹妹,原来妹妹这么漂亮的。说得我妹妹脸都红起来,然后老婆又看了看李培林,迟疑说,是妹夫吧。李培林说,嗯,嗯。老婆的脸上就掠过了一丝疑惑,那意思隐约是他怎么是妹夫?幸好李培林并不善于观颜察色,没看出来。
客套了几句,老婆又记起自己的后背,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朝我嚷道,背疼,疼死了。一年前,老婆提前得了本来老年人才得的骨质增生病,每天都要嚷无数遍的背疼,疼死了,而且对生活也丧失了兴趣,好像生活除了背疼,就没有别的什么了。我照例说,帮你摸摸。老婆说,好的。妹妹忽然很高兴的从沙发里起来,说,嫂子,你背疼,我帮你敲。老婆觉得她是客人,不合适,说,你坐着,让他敲。妹妹说,我帮你敲,我比哥敲得好。说着妹妹拉了老婆的手,突然就不再陌生了。我说,没关系的,让她敲吧。
老婆进卧室卧着,让妹妹敲背,不一会,老婆说,舒服,很舒服啊。敲了背出来,老婆赞叹说,
妹妹敲得好,比你好多了。
我说,那当然。
老婆又问妹妹,你学过的?
妹妹说,学过。
老婆说,好,你多住几天,帮我多敲几次背。
妹妹说,我不走,我来这儿开发廊,我每天来帮你敲一次。
妹妹见我老婆那么满意,就忘了我的警告,老婆果然惊了一下,说,开发廊?
妹妹一点也不觉着开发廊有什么好吃惊的,说,开发廊。
夜里,老婆又问我,你妹妹是开发廊的?
我说,开发廊的。
老婆说,怎么是开发廊的?
我说,就是开发廊的。
老婆说,听说发廊里有……那些事。
我说,也不是所有发廊都有那些事,也有正常的,他们俩夫妻一起开,能有什么事?
老婆想想也是,也就放心了,再说她也喜欢我的妹妹。



妹妹开的发廊并不理发,它只洗头和按摩,这样的发廊通常开在城市的边缘或者车站附近。妹妹的发廊就在车站背后的一条小巷里,若不是她在那儿开发廊,我还不知道有那样的一条小巷。当然,它跟别的小巷也没什么两样,两旁都是单间的民房,底层临街的都是店面。妹妹在那儿开发廊,是因为我们村的晓秋和表妹米燕已经在那儿开了发廊,开发廊的总是聚集一处,以形成规模效应。不久,那小巷里发廊就越来越多,光景便与别处大为不同,可以称为发廊一条街了,那小巷也就以发廊街闻名于这城市,开出租车的、骑三轮车的都知道把按摩的客人送到那儿。
在那儿开发廊的大半是我村里的,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女人差不多都来了,男人来的则少一些,开发廊毕竟是女人的活,男人的用处也就是当保镖和打杂,一间发廊有一个男人也就够了,而且男人在店里晃来晃去会影响生意,所以,男人都躲在发廊的背后,在店里是看不见男人的,只有当顾客和工人发生争端,或者流氓地痞前来肇事,男人们才成群出现。
那儿的发廊虽然也有自己的名字,比如丽丝、丽丽、凤尾、小燕子,其实,每一间都是雷同的,玻璃门进去是店面,一面墙上按着镜子,镜子下面一排长柜,上面摆着各种牌子的洗发液,另一面墙上通常贴着几张美人图,坐在镜子前面洗头,刚好可以看见墙上的美人在镜子里朝你抛媚眼。里间就是按摩房了,摆两张按摩床,灯是红色的,窗帘是遮光的,气氛有点儿暧昧。这样的发廊看上去是简陋了些,但房租、装修、空调、音响,加在一起,投资也得二万左右,我村里并不是谁都能拿出二万元,开一间发廊自己当老板,当不了老板的就只有当工人了。
“小燕子”就是我妹妹开的发廊,她回家找了二名工人,一个是邻村的,才十五岁,一个是我们的远房堂妹,十七岁,虽然不及我妹妹漂亮,但都很年轻,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
发廊从中午开到夜里二点,早上不开门,早上的发廊街是很安静的,中午之后,工人和老板娘们把脸贴在玻璃门上,严密注视着街上的动静,有的干脆踱到门外,摆着礼仪小姐的姿态,嘴里又不合礼仪地嗑着瓜子,隔着一间店面互相说着闲话,凡有顾客进来,便引起一阵骚动,一齐将目光投他身上,就像一群苍蝇看见一块肉,嗡嗡嗡的兴奋不已,直到顾客走进某间发廊,才又恢复平静,嘴里继续嗑着瓜子,等候下一个顾客。入夜,街上的灯亮了,各家门前挂的一串串小灯炮,也发出明明灭灭的红光,街上的光线就变得复杂而且混乱,各家发廊播放的流行歌曲,也一齐窜到街上,好像所有的流行歌星都集中到了此处,在进行一场没有任何组织的比赛,街上的声音又比光线更加的复杂而且混乱,让人感到晕眩。
发廊街离我的住处很近,仅一街之隔,走路也就十分钟,大概就是这种距离,它在我心里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我看见我的乡亲姐妹们开发廊,总是说不出的别扭,可能还有点拂之不去的悲哀。很久之后,在我见惯了,习以为常了,我才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她们选择的生活,既然她们愿意这样生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发廊街我是不能不去的,那儿有我的妹妹、妹夫、表妹、堂妹,还有我的堂哥、堂弟、表姑、表舅、邻居和童年的玩伴。我走进发廊街,就像回到了故乡,她们都热烈地跟我打招呼,盛情邀我进她们的店里坐坐,都说有我在,她们就放心多了。这让我很是惭愧,我不过是这城里某中学的历史教师,若有什么事,怕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甚至连个警察也不认识。如果我是警察,或许还能保护她们,因为我不是警察,我母亲至今还在后悔,不止一次问我当初上大学为什么读师范当老师,而不读警察学校。若是我早知道我的乡亲姐妹们现在都开发廊,我想我会选择警察学校的,而不去为人师表读什么狗屁师范了。
我走进发廊街,就像回到了故乡。这感觉其实有点问题。我的故乡西地,事实上,比发廊街差远了,它离这儿很远,在大山里面,它现在的样子相当破败,仿佛挂在山上的一个废弃的鸟巢。我的乡亲姐妹们在那个破巢里养到十四、十五岁,便飞到城市里觅食,她们就像候鸟,一年回家一次,就是过年那几天。本来,西地和发廊毫无关系,就我所知,西地世世代代只出产农夫、农妇、木匠、蔑匠、石匠、铁匠、油漆匠,教师匠也有的,甚至有巫师和阴阳先生,但没听说过发廊和按摩,西地成为一个发廊专业村,是从晓秋开始的,历史总喜欢把神圣的使命交给一些最卑贱的人,几年前,那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姑娘晓秋,不经意间就完全改写了西地的历史。
晓秋家曾是西地村最穷的人家,她母亲有点傻,父亲是瘸腿的,她的两个弟弟经常拖着鼻涕,和村里的狗一起,站在别人家的桌沿底下讨饭吃。晓秋十五岁那年进城当了小褓姆,一年后被人带到深圳的发廊里当工人,好像那儿遍地都是钱,可以随手捡的,晓秋每月给家里寄钱,一千至三千不等。一年下来,她家翻身了,晓秋她娘,原来村人都觉着她有点傻,但现在有了钱,大家也就不觉着她傻了,见面都恭维她肚子争气,生的晓秋哪是个女儿?简直就是生了个银行。更让村人吃惊的是,晓秋过年回家,大家几乎认不出来了,都以为眼前的这个人不可能是晓秋,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大家印象中的晓秋是个瘦猴,衣服穿的破破烂烂,脸也脏兮兮的,根本还不像个人,而现在的晓秋,脸白唇红,脖子上挂着珍珠项琏,还穿上了价值三千多元的皮大衣。尤其是她的表情、眼神,一点也不像西地一带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媚,很讨人喜欢。晓秋身上的巨大变化,无疑比她寄回家的钱更有震撼力,特别是对同龄的女孩,谁不想去深圳走走,不只可以寄钱回家,更重要的是也可以变得像晓秋一样漂亮。
晓秋成了村里的榜样,那年过年,我的妹妹方圆天天围着她转,就像她的侍从,而且笨拙地学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姿势。晓秋涂着口红和眼影,方圆也让晓秋帮她涂上口红和眼影,弄得整张脸不伦不类的,好像她的嘴和眼睛已提前去了一趟深圳回来,而其余的部位都没变,那涂了口红的嘴和涂了眼影的眼睛,在脸上就神气十足,看不起其余的部位了。不久,晓秋在深圳的工作,她也清楚了,也就是洗洗头、敲敲背,经常还有男人请她出去吃夜宵、喝啤酒。
方圆说,洗头我也会,但是,敲背怎么敲?
晓秋说,很简单,骑在男人身上,拿起拳头乱敲就行了。
方圆说,骑男人身上?男人让你骑?
晓秋说,让你骑,还可以用脚踩。
方圆说,用脚踩?踩伤了怎么办?
晓秋说,不会,只用一点力气。
方圆说,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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