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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一样没用
作者:吴玄  文章来源:langqqiao.net  点击数14068  更新时间:2005/12/14 0:02:04  文章录入:还傻  责任编辑:还傻

想干什么?
丁小可说,我不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最想的就是什么也不干。
丁小可其实是相当诚实的,初次见面,他就告诉了胡未雨,他什么也不想干,只是这种话谁又把它当真了,胡未雨只觉着他有个性,也有趣,谈话氛围也开始融洽了。胡未雨的兴趣又回到了诗歌上面,问丁小可最喜欢哪位诗人?顾城。丁小可随即念了顾城的几句诗。
有些灯火
是孤独的
在夜里
什么也不说
丁小可的朗诵应当说十分成功,胡未雨听了好像受到了什么触动,她停下了脚步,立那里作孤独状,仿佛她就是有些灯火中的一朵灯火。顾城的这几句诗,后来胡未雨一直记着,直到顾城在新西兰的激流岛,拿斧头劈了妻子,然后上吊自杀。胡未雨在报纸上看见顾城杀妻的消息,立即想起了他们初次相识的那个夜晚,丁小可随口念诗的情景,她面对报纸发了好长时间的呆,结论是不可能的。她相信顾城有可能自杀,但她根本不相信顾城会杀妻,一个诗人拿斧头劈了妻子,就像宰一头猪,太不可理喻了,如果改动一下,顾城拿斧头劈了自己,然后他的妻子上吊自杀,那倒可以接受。胡未雨扔了报纸,狠狠说,撒谎。胡未雨是在办公室看的报纸,她的异常举动让同事很不解,都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胡未雨什么也不想说,她感到异常的孤独,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里,什么也不说。回家,胡未雨很忧郁的样子,说,我看见报纸上报道顾城杀妻,是真的吗?丁小可说,是真的。胡未雨说,你怎么知道是真的?丁小可说,到处都在报道,连他父亲也证实了是真的。胡未雨说,可是我不相信。丁小可说。这有什么不相信的,诗人也可以杀人,也可以是个杀人犯。胡未雨瞪圆了眼,说,你真的这么认为?丁小可说,你这么认真干嘛,顾城杀妻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诗人送书给人都要写上“请某某某斧正”,顾城用斧头砍老婆是对的,那不叫杀,叫斧正。丁小可玩世不恭的口气太让人受不了,胡未雨觉着他比顾城更可恨,便懒得与他说了。顾城与她确实没什么关系,但她和丁小可之间跟顾城有关系。若不是当初他朗诵顾城的诗,也许现在胡未雨就不会嫁给他。丁小可可能还不知道顾城帮过他这么大的忙,否则他就不会这么刻薄。这样说来,顾城跟她也是有关系的,顾城杀妻,无疑也粉碎了她心中某些堪称美好的东西。丁小可朗诵有些灯火那会儿,胡未雨瞅着他那头蒙了一层薄雾似的细雨的乱发,好像他就是一个诗人,这些诗句好像不是顾城写的,而是他随口吟出来的。他就是那些孤独的灯火。孤独的男人当然讨人喜欢了,胡未雨分明是感觉到她喜欢上了丁小可,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男人,不是看他有多少钱,而是看他有多么孤独,好像孤独是内心的通行货币,可以买到灵魂需要的东西。
丁小可见她沉默,说,你干吗发呆?
胡未雨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慌乱说,啊,我发呆了?你念得真好,我被感动了。
丁小可说,你也喜欢顾城?我那儿有他的诗集。
胡未雨说,我是被你的朗诵感动的。你最好朗诵给我听,我自己看没那种感觉。
从没有人夸奖过他的朗诵有这么好,丁小可感到很受用。一边走着,忽然指着面前说,前面就是我的单位,我就住里边,要不要上去坐坐。
胡未雨犹豫了一下,问,现在几点?
丁小可说,早,九点不到。
胡未雨说,那好吧。
丁小可住的这幢破楼,后来胡未雨住了整整五年。而且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若不是无法忍受这儿的居住条件,她也不会从公立学校跳槽到私立学校。那是有点悲壮的,有一个专用名词,称之为“下海”。不过,第一次进入破楼,她并未感到它是那么破的。她跟在丁小可后面,什么也没在意,丁小可的房间完全像一个读书人的房间,简陋,但充满书卷气,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竹制的简易书架,书架上,桌上,床上,全都胡乱地堆满了书。一面墙上贴了一张横幅,未经装裱的,就那么贴在墙上,上书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是小楷,字有几分清秀,因为没有装裱,就像是别人扔了他捡来贴墙上的,倒也显得漫不经心,像是一种境界。胡未雨在大学语文课读过《五柳先生传 》,也想在丁小可面前显露一下她的文化底蕴,便仰了脸,盯着墙上,有板有眼地念起来: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靖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已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赞曰:
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胡未雨念毕,喘了一口气,说,字很漂亮,你写的?
丁小可说,不是,一个朋友写的。,
那么,书法就没必要赞美了,胡未雨刚想坐下和丁小可谈谈五柳先生的人生观。突然,李志强连门也不敲一下,就闯进来了,见丁小可房间有女人在,好像见了什么怪物,极为夸张地伸了一下舌头,又发出一声“啊”的叫声。胡未雨转头看他,刚好看见他伸着舌头的鬼脸,就笑了。李志强长得长而瘦,像根竹竿,脑袋又特别小,好像只有脖子一般大,也是长头发,看上去就是一根竹竿挑着一蓬头发。胡未雨以为他会打招呼的,但是他没有,故意看也不看,好像她是不能看的。他冲着丁小可嚷嚷,菜鸟、莱鸟,快点莱鸟。胡未雨不知道他在嚷什么,有点不自在,站起来说,你们有事,那我先走了。丁小可说没事,他找我就是下棋。胡未雨迷惑说,莱鸟是下棋的意思?丁小可说是,胡未雨不解说,莱鸟怎么是下棋的意思?丁小可说,就是下棋的意思,他的专用名词。胡未雨笑了笑,说,那好吧,你们下棋,我看你们下棋。丁小可说,你会下棋?胡未雨说,不会,但是我喜欢看别人下棋。丁小可就在床单上摆上棋盘,俩人撕杀了起来。胡未雨确实一点也不会下棋,但她知道围棋这东西风雅得很,在四大风雅之物琴棋书画中,它名列第二,下棋是很风雅的,既便不会下棋,看别人下棋也是风雅的。胡未雨很专注而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下棋,可是不懂,这样看着是愚蠢而且劳累的。胡未雨就找了点事情干,替他们倒水,自觉侍候起两位棋士来。俩位棋士只顾着棋盘,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也不道谢,似乎她就应该替他们倒水的,但是胡未雨并不介意,很欣赏地注视着丁小可。丁小可盘腿坐在床上,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这形象基本上附合胡未雨关于棋士的想象,只是坐在床上不够风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地方简陋么。
但是,胡未雨还是无法坚持到将一盘棋看完,胡未雨说,你们好好下棋,我先走了。
丁小可抬了抬头,说,你走?然后表情定在那里,就没反应了,也没想到送一送她。
这样的男人,现在,胡未雨自以为是看得清楚了,然而,在八十年代,胡未雨是被自己的想象所蒙蔽了。从丁小可的房间出来,胡未雨的心情是愉快的,心里有点儿朦胧的渴望,而且有点儿激动。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脑子里盘桓着丁小可的两个形象,一个是乱发蒙了薄雾似的细雨的诗人的形象,一个是盘腿坐在床上下棋的棋士的形象。这两种形象都是经典的,早有公论的,女孩子们所渴望的。胡未雨仿佛看见了她心中理想的男人。只是丁小可对她还不是十分有兴趣,这一夜,胡未雨想来想去,失眠了。
胡未雨难免不为回忆所感动,毕竟那一夜的丁小可还是美好的。她穿了睡衣来到书房,但是,一看见丁小可还在那儿摆棋,心头气又上来,胡未雨说,丁小可,你有完没完?
丁小可见老婆站在背后,吓了一跳,连忙讨好说,完了,完了,马上就完了。
胡未雨说,你能不能干点别的什么?
丁小可说,那我干什么?
胡未雨说,你什么都不干,陪我睡觉也行。
丁小可说,我睡不着。
胡未雨说,哼,你这样下去,当心我跟你离婚。



进入九十年代,丁小可的那个单位,跟丁小可差不多,也快成为一个废物了。电台也曾有过它的黄金时期,比如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当时的电台播音员可能比现在的电视主持人,更令人想入非非,因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显得神秘。但是,电视普及之后,广播就可有可无了,现在,广播就像一个患了自言自语症的傻瓜,虽然它也知道没有人听,但它还是不停的唠叨,以示它的存在。这样的单位,有门路的人都呆不长,不过,倒是非常适合丁小可,在电台,很清闲,可以不上班,即使上班,也没什么事,丁小可并不觉着电台有什么不好。
当然,这样的单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觉着它有什么不好的。电台的大部份人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只有丁小可这样的人才能觉着它没有什么不好。而胡未雨就不行,婚后,她搬进丁小可住的这幢破楼,就觉着很痛苦,这鬼地方是不能久住的。这是五十年代盖的筒子楼,就一个房间,没厕所,没厨房,上厕所得去楼下公厕,水也得去楼下公厕旁的水龙头提,它应该是单身汉的临时宿舍,谁成家了就该搬出去的。但实际上它里面几乎住了电台的所有职工和家属,没厨房,走廊便成了通用的大厨房。摆满了各家的煤球炉和待烧的煤球,如果穿着白裙子,从房间走到外面,稍不小心白裙子便黑了。更糟的是房间隔音效果极差,丁小可住的又是二楼,上下左右稍有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像他们就在你的房间行动。胡未雨每夜都可听见别人做爱的声音,本来,这种声音,你听我的,我听你的,也算公平,但胡未雨偏偏羞耻感特强,只能她听别人的,而绝不允许别人听到她做爱的声音,所以胡未雨和丁小可做爱,总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做得一点也不尽人意,后来简直是连兴趣也没了。
丁小可对这样的处境好像很是心安理得,每次胡未雨发牢骚,丁小可先是像猪似的没感觉,然后,可能是听烦了,又不便发作,就无所谓似的往床上一靠,拉了被子当靠垫,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墙上的五柳先生传。他这副超然物外的形象,似乎是要胡未雨感到她的牢骚是庸俗的,你看人家五柳先生,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还经常饿肚子,不是照样活得逍遥自在么。丁小可大概很以为他就是当代的五柳先生,至少也是颇得五柳先生的遗风,只是他并不常著文章自娱,他写过诗,但是,他早就不写了,而且还很藐视诗歌,顺便也藐视诗人。以为那也是狗屁的一种,他不过是随便玩玩,其实是很不屑的。这就像某些想恋爱的男女,恋爱不成,便反目成仇,诽谤之,丁小可之于诗歌大约也是这样。不过,不“常著文章自娱”也没关系,他还有一样东西是五柳先生所不会的,就是下围棋,围棋这东西比诗歌似乎还抽象还深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亦有博弈者乎,常下围棋自娱,也是可以当五柳先生的。
丁小可虽然屁事没有,但看上去也很忙。他通常在早上十点左右醒来,然后赖在床上等胡未雨叫他吃中饭。中饭快完的时候,李志强往往就及时出现了,嘴里照例叫着“莱鸟、莱鸟”。丁小可对吃饭这种事本来是不感兴趣的,无精打采的,看见李志强他才来了精神,这一天算是正式开始了。他嘴里含着一口饭还来不及咽下,就忙着搬凳子摆棋盘开始“莱鸟”。后来,胡未雨才明白为什么她第一次进丁小可的房间,就要碰上李志强,那是一定要碰上的。李志强没工作,比丁小可还闲,但他在街上有一间店面,租金相当于好几份工资,他是真正有闲又有钱的闲人,不下棋还干什么呢?李志强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经常呆到半夜还不走,好像他根本不知道丁小可已经结婚了,他还有个老婆。弄得胡未雨只好跟自己生闷气,有时她也瞪他几眼,但李志强在下棋,下棋又有个高深莫测的别称,叫“坐隐”,就是说他身体坐在那里,灵魂早已隐居起来了,你瞪眼也是白瞪,胡未雨原来对围棋的敬意,就这样被败坏掉。现在,她再也不相信围棋是件高雅之物,其实,下围棋跟打扑克,搓麻将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种恶习。有一次,他们俩人在房间下棋还差点打起来了,丁小可说,不能再悔了,李志强说,不悔?不悔我就不下。那就别下了。丁小可突然起立一把掀翻了棋盘,那些棋子哗啦啦脱离了棋盘,都在地上快活地滚动起来。李志强弹簧似的跳了起来,说,你什么意思?丁小可说,没劲。李志强说,你他妈的,你这是在污辱我,幸好是在你自己家里,否则老子抽你。丁小可说,你试试看?他们毕竟是下棋的,有修养,最终没有打起来。胡未雨看着李志强气鼓鼓的从房间离开,他那个小脑袋气得好像忽然大了不少,李志强到门口又回头朝丁小可发誓道,丁小可,我再跟你下棋,我狗生。丁小可和李志强吵架、闹翻,胡未雨当然是高兴的,但他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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