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妍在造桥工地
刘妍在造桥工地
刘妍在造桥工地
钱江晚报 记者 吴蒂
持续4年在浙闽两省田野调查进行廊桥研究,是什么令她如此专注?
网络时代不可回避的信息欢腾中,她如何做到了不被诱惑?
当物质越来越多地主导生活,她怎样找到自己的方向?
姑娘,大老远到这里做什么呀
对一个80后廊桥研究者的追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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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初冬,一支由5人组成的造桥队伍进入浙南景宁畲族自治县的东塘村,悄然打破了村里原有的宁静。
队伍中,有4位年纪在五六十岁的造桥师傅,与他们一起到来的,是年轻的刘妍。
青年刘妍,北京人,1984年生,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建筑考古学方向在读博士生,专注于浙闽两省编木拱桥的专项研究。她的微博名为@纸上匠,记载着她的野外足迹;同名博客,记录着她田野调查的所见所闻。
刘妍在做的,一是完成浙闽两省所有编木拱桥的测绘,已测完50多座,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她将继续这项工作,直至100多座桥全部测完。在普查性测绘的同时,她还尝试采用德国导师擅长的精细测绘,将现存完好的编木拱桥的历史痕迹精确记录,为历史桥梁作深入细致的建造史“传记”;同时,跟随当下已经不多的造桥师傅,完整记录新建编木拱桥的诞生过程,由于不同师傅匠作的不同,她将尽可能丰富并完整地记录其中的差异,形成一份谱系研究。
为此,2011年以来,连续3年,刘妍每年至少有3到4个月,穿行于浙江与福建交界的偏远山区。寒冷的秋冬季枯水期,是她田野调查的主要时间。
由于浙闽交界地区山陵广布、交通闭塞,使这种千年前即已出现的结构建造工艺得以保留、流传。这种以“编织”为特色的精巧结构,以简单坚固、造型优美著称,是木结构桥梁的最高发展形式,其建造历史可以追溯到1000多年前的宋朝。
2009年9月,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列入联合国《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12月,浙江、福建的8个县市在庆元签订了《中国木拱廊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备忘录》,迈出了中国木拱廊桥抱团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第一步。
目前,在浙南闽北山区保存有自宋代以来的各式木拱古廊桥100多座,主要留存在浙江庆元、景宁、泰顺,福建寿宁、屏南、周宁、建瓯、政和、松溪等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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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中旬的浙南山区,早晚冷得可以冻住盆子里磨刀的水。
在记者试图与她会合的时候,刘妍很不好意思地提出:你要来村里住下的话,可不可以自己带被子?她自己,就从景宁路边的小店买了被子,背着赶一天只有两三班的中巴,进入山中的小村东塘。
景宁畲族自治县东塘村,距离县城鹤溪镇约60公里,位于群山环饶之中。
从来没有人要求刘妍这么做——在最冷的季节,一个人,远离家人,背着超过90斤的行囊以及测绘仪器,远离熟悉的城市,在浙江和福建乡村偏远山区,扒上各式各样的小巴,穿行于另一个沉默的桥的世界。
●“你觉得苦吗?”
“还行。”
记者看到刘妍时,她已经在东塘村呆了12天。
眼前的她,肤色黝黑,因为常在野外作业,脸上有经历风霜的细小皱纹。高个,长腿,着迷彩服和工装裤。她的手,瘦,手背上有几道小口子,有的已经结痂。左手食指中间,包着一块创可贴,指甲被削掉了一小块。
问她,怎么受伤了?
刘妍一脸不在乎。小意思,用庆元的斧子干活不习惯,太重。指甲是那天拍摄师傅时,时间太急,赶回去做饭,不小心给切到了。
从她的几句话里,可以恢复出刘妍的乡村场景:早上6点多起床,洗漱、早饭,随师傅们到公路边村头的小木场里,加工原木,削、砍、劈、钻……惟一可见的电动机器是电锯。刘妍或拍照录相,或者就和师傅们一起干工木活。她会即时辨出拱桥营造的一些关键步骤,然后原汁原味地记录下来。
在工地里做木工活,受伤,是常事。“创可贴我是常备的。天太冷了,手僵,容易受伤。”
对刘妍来说,在“追”编木拱桥的这3年来,已经习惯了很多东西。比如受点小伤,比如十多天不能洗头洗澡(这一回在景宁,她的纪录是18天)……她递给记者一只有点干瘪的桔子,自己手上留下的是有点烂的。“呵呵,这地方,卖水果的小贩都不太愿意来。这桔子,我等了五六天呢。”
但并不是所有的受伤都是“家常便饭”的小伤。最为严重的一次,2011年冬至日,刘妍在独自测绘时,踩到一块隆起的石头上,后脚跟粉碎性骨折。幸好她在碎石堆上爬行时,被一位大婶看到……
这一下,休息了2个多月。
第二年,田野调查依然继续。
说到时间,刘妍有一点着急。冬天日子短,一天里可以用来测绘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她往往很早出发,中饭少吃或不吃,尽量不占用光线好的时间。一座桥,她要用全站仪至少测1000多个点。
●“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我会在晚上上床后怀念白天放下斧凿小憩时,仰头看薄云游走,翠竹摇舞的时光。”
时间在东塘村仿佛是静止的。
这座18米编木拱桥的营造,将持续匠作近三个月。只要不下雨,早上7点至晚上5点,4位造桥师傅,手工作业,砍、刨、削、凿,一根一根木头加工,让坚硬的木头编织出更强大的坚硬的桥梁。
从无到有,从有到成形,从成形到完工,造桥师傅的手工,缓而巧,每天的推进仿佛不可察觉,而每天又总有新的进程。这种不知不觉中,隐藏着匠作的关键,是人文地理,也是人情世故。而桥,也因此变得更有意思。
刘妍,就要在这仿佛的静止中,敏捷地记录下不可言说的由匠人传承的营造智慧,它具有不可复制性,错失,便是永远的擦肩而过。所以,她不急不躁地等待、观察。有时是整天整天的重复。
在村头小小的造桥工地上,刘妍是一个“奇怪”的人。
村民们奇怪,“女师傅”看起来不是一个工匠。她戴着时髦的白框眼镜,文绉绉的;可她又不是学生或者看廊桥的驴友,因为她会在工地里做木工活。
这支造桥小队的主墨师傅吴大根也奇怪。他对记者说,我和小刘也不怎么熟,听说这里造桥,她自己从(福建)寿宁赶过来了。
只有刘妍自己不奇怪。在认准编木拱桥之后,除了对古桥做精细测绘,为了更了解营造,她开始跟随造桥传承人学习拱桥的营造技艺。如今,会造木拱桥的师傅已不多,而且大多上了年纪。她不止一次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寿宁的郑多金、郑多雄,泰顺的董直机,屏南的黄春财面对面交谈请教。但她还想知道得更多。在学校里做拱桥模型时,她明白,现场学习和记录对营造的重要性。所以,听到郑多雄师傅造新桥,她是怎么着也要来学的。“为了理解匠人的头脑,要使自己成为匠人”。
而成为匠人、或包括建筑师在内的广义的匠人,并不是她的目的。全方面的沟通学术与匠人匠作,并将这种理解以知识的形式固化于纸上——是为“纸上匠”。
刘妍认为,国内的大学没有让学生有充分的调查研究时间,而在德国,这是一个特有的优势。“我相信,我们这一代从事研究工作的人,有自己的选择。既然是自己选的,寂寞也就可以接受了。”
说起寂寞,刘妍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中国建筑史学前辈师长们,在学科传统方面有着身体力行的激励,她只是传承传统的年轻人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