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旅程是这样开始的:我躺在30元一晚的小店里,忽然发现,整个旅馆的房间安排非常像我在日喀则住的那家粮食局招待所。当时,我搭乘的从樟木口岸回拉萨的老迈丰田运气奇衰,先是被路政部门为创收当街拦杀,后自己郁闷难排化油器故障在黄昏的山冈上,暮色四合,师傅修车我挑灯。夜里1点多,和司机分手后,我走进了留待日后相似的旅店,右手边对着院子,中间是一条走廊,左手每个门里被木板隔成3个独立的小间,我挑的,同是临走廊有窗的那间。
不同的是日喀则的招待所相当干净,而此刻,薄薄的睡袋挡不住阵阵涌来的郁闷气味,就像咸鱼档老板的儿子走到哪都会轻易暴露父亲的职业。这是在温州,30元一晚,你想能住什么条件的?
翻个身,黑暗中发出巴掌“啪啪”打在自己肉上的声音,好像我在为蚊子的灵巧鼓掌。我以我血饲饥蚊。我笑着想到此刻不宜总结人生:买了张机票难道就是为了去另一个城市住30元的旅店?没有开始的内容,不能被写入历史。彼岸世界人力资源部的档案柜里,那些多少有点荒唐的履历,或许只是因为它的主人还没有开始实质的旅行,刚刚住下,就失去了继续的机会。
2
泰顺的桥,据说在美国电影《廊桥遗梦》之后才被大家叫做廊桥。电影没看,倒是翻过原版电影故事,大致看懂之后有些迷惑,不再能分清“遗梦”和梦遗。
所以对廊桥的名字有点抵触,但随后就发觉,流行自有道理。风雨桥以功能命名,蜈蚣桥以比拟命名,廊桥以建筑形象命名,比风雨桥上口,比土名字“蜈蚣桥”容易接受。
给我最多细节之乐的是泗溪的那所北涧桥。我踩着裸出水面的石块走进河中,正对着它,(可顺便测试鞋子的防水性能:)。岸边竹林的倒影晃动在水上,两只黑白相间的小鸟在桥下的大石上蹦来蹦去。一只浑身通红的蜻蜓落在一茎芦苇上,好像就是为了把光凝在它的翅膀上,我在一边等着,等它的翅膀换一个角度。因为我发现,从落上枝头开始,它的翅膀会改变两次姿势,最后才算停稳、以耗力最少的方式。
一只钟沉在水草与细沙的河底,粼粼波光下,表盘上的9、10、11、12清晰可见。独自站在岸边的碎石路上向河水俯斜身体,我想问一声,现在几点?
北涧的姐妹桥是溪东桥,相隔5分钟路。桥头是一所中学。早晨6点多,从边吃早饭边上学的学生里,我发现小镇的中学和我那时一样,总有一两个乍眼的女生打扮得格外用心。以一双刚看过少女变成妇人的眼睛推断,眼前这个女孩,十有八九是在享受提早支取的美丽。而哪一年,她将在过桥时发出认可容颜转变的叹息?青春是可持续的吗?
五十步外一所老房子,充当了镇上的老年活动室。刚来的下午,我一进门就见几位老人坐在堂前竹椅上,正看《济公》VCD,乐得合不拢嘴。其中一个却翻身睡在了柱子旁的一张牌桌上,蜷着腿,美美的,睡得合不拢嘴。
3
除了泗溪之外,值得住下的地方是筱村。
10月16日,我从泗溪赶往筱村。直达的客运中巴九点多才走。我背着大包在早点摊前闲晃,忽然遇见返回梧桐洋的车。梧桐洋大致位于半途,根据过往车次,北可至翁山,西可达筱村。车子开始翻山,七点钟的太阳在一片氤氲的晓雾之上,熏亮了3、4座山峰。
当地的小学和村委会牌子上都写着“梧峰”,不变的是桥仍立在距离村口不远的溪上,挨着一所公路桥。
1元钱搭货车到去筱村的路口,时间还早,我想先走。
我的速度是每小时6公里,每公里我需要1200步。路边的里程桩每百米一个,计算起来方便得很。过了荒野里一座单拱小石桥、沙洲村和半路村,上坡见汗,下坡风干。为什么不等班车?不知道,就是觉得一个人等在那很难受,自己胡乱干点什么掩饰断裂的衔接。就像去仙居桥时,也是因为懒得等班车,就搭上一辆运砖的卡车。蹲在砖头上难以持久,于是放胆坐在驾驶室顶,卡车晃悠悠逆水爬坡而上,对衔接的弥补产生了新的沟通。
近2小时后,走到筱莲公路(筱村—莲头)33公里处时,一辆摩托从后面驶来,我招手叫停,一个半路村的小伙去筱村接朋友。在山野间坐摩托是最爽的啦,已经望得见筱村时,对面的车上他看到了被接人,停车打过招呼后,他又跨上摩托,“我先送你下去”。
“钱?还提什么钱呢!”
下车处不远,就是筱村镇东洋村的文重桥,也有叫东洋桥的。灰白破败的桥板如老翁的蓑衣,披在石墩上,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稻田。
从村里的邮局寄出几张明信片,我说:“山水之间有遗珠。”我说:“山高路远水长桥美。”
我说:“去文兴桥。”三轮摩托载我去了坑边村。
徐岙底村是筱村的另一处必游地。在里面消磨了大半天时日后,我觉得它的味道越来越浓,让人想起了婺源的篁村。百年老屋与农家物事。梁上寂寞的葫芦。晒场边偷啄完稻粒逃跑的公鸡。嘉庆年的匾额下戴花镜挑黑豆的奶奶。一种丰富令人沉醉。
4
在看桥之前,此行最先去的是南宋盛极一时的瓷都:龙泉窑。
绿色枝条的褐色倒刺儿很粗暴,蒿草锋利的叶缘很细腻,它们顺着我的胳膊和脸划过之后,我站在一处塌废的窑址前——珠玉满地。那情形就像来到地震后的上海博物馆的瓷器展室前,水泥建筑倒塌露出委顿的砖块,曾经陈列在柔光下红绒台布上的完好瓷器破碎散落,青釉玉石般圆厚丰润,黑釉静穆神秘,残存的瓶口闪动着幽光,釉面细碎的网纹沿着头脑中意识与潜意识的触角无限延伸、勾连,戛然终止于碎裂处。残存的精致与韵味,防线脆弱;无形的暴力,只在碎裂处图示出进攻的线路。
脚下的土地忽然就有了历史。哥窑就藏在这一带的山里,至今未能确定发掘。龙泉博物馆的讲解牌上写着:黑胎开片为哥窑,白胎青釉为弟窑。村民祖上大都是窑工的后代,一户叫周泽其的,弄了村里现在仅有的一座小窑,完全模仿南宋的造型、色彩,靠着龙泉的名声,产品居然销路还不错。
带路的十九岁男孩样子显得很小,从没离开过县里,对我说“我才不去打工呢,受老板的气有什么好”。“你在家里干什么?”“砍柴、种香菇。”
男孩叔叔家的房子就是用田里挖起的泥垒成的,瓷器碎片嵌满四壁。阳光下这堵泥巴墙,釉彩的反光映满了我的眼睛。
回程的溪边,水流在一狭窄处被束紧后跌落碧潭。我下到谷底,四下无人,把自己脱光洗了个痛快。刚刚找窑址时,一跤摔进一个土坑,我坐在水中的大石头上,边“自晒”边拍打裤子、摘去扎在T恤上的各种草籽。如果有人来,我转过身去,嘿嘿一笑就是了。
5
游记应该怎么写?
在泰顺的三魁镇,我竟然收到了福建移动发出的欢迎短信。而前一晚在司前晚饭时发现店里摆着毕业那会儿刚开始流行的惠泉啤酒!尤其是在路上第一次遇见了厦大的校友。
或许可以这样写:我心里再也按捺不住回到厦门的冲动,当即决定改变路线,取道福建,在厦门做一盘桓、凭吊青春后踏上归程。这符合旅行者有意无意间惯于制造或迎合的率性气息。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早就计划经福州坐大巴返穗。
还可以这样写:车过厦门,夜色下……我不禁……然而仍未如此,我实在是太累了,躺在大巴上迷迷糊糊,醒来时人已在粤省。我以实际行动,诛杀了两种浪漫而诗意的游记写法。
遇见两位厦大校友,是在去洲岭的车上。洲岭有两所桥,一是最适合野合的三条桥,一是最具园林味的毓文桥。
去三条桥要走一段山路,因为赶时间,我把这对厦大情侣甩在了身后。当山路终于折向谷底,我知道桥就要到了。双峰夹峙,绿竹临风摇曳,一脉清溪,涧底白浪暗涌。空谷足音也无,谷底风沿水流迎面吹来,木桥横在一片生机与寂寥之上,我站在桥头。
啊,多好的地方啊,上有廊檐蔽日,下有清流沐浴,床榻之间,(及枕木酒吧附近,据说),颇多苟且,而此处,当真是一处绝佳的野合之地。空叹息,莫辜负这山光水色吧。
在搭乘了15分钟摩托之后,在毓文桥流连后我终于赶上了返程班车。路过三条桥路口,校友情侣仍未出现,他们一定还在桥上,他们,在做什么呢?
6
说是看泰顺的桥,其实看到的第一座桥在景宁的大漈。大漈的桥算不上美,却最实用。胡桥完全是一所建在河上的房子,现在是老年活动室,里面晾满了刚采下的香菇。护关桥有三层,既存放农具,又做了摩托车棚。
在一片蒙蒙雨雾中,我走下护关桥,迈向时思寺。寺前有一株柳杉王,老树已中空,钻进去,空膛可容数人,高高的枝桠间一小片天空落下一滴雨,啪,打湿了我的镜头盖。
寺门未开,坐在檐下石阶上,对着一堵土墙,老松斜立寺外,浓雾已失远山。溪声墙外绿,河水在雾中流淌,桥影浮动,阶前芳草空自碧。山风吹雾成雨;水声浮回廊,雾重瓦苔青;檐角兀自滴水,“嗒——嗒”,我唯一看不到的,是自己的眼睛。
从大漈出来,在白鹤路口等车,忽然看见公路桥下大河不远处的支流上立着一座木桥。垒石为基,上落廊桥,桥内有字云“观音桥”。我为意外发现而喜,玩得兴起误了发往泰顺的班车。
原本下午4点的最后一班过路车也没来。直到6点半,天色已全黑下来,一辆桑塔纳闪着车灯,被我幸运地拦停了。
想起前一晚坐过站,一个人打着头灯照着公路牌狂走。月亮在山脊上时出时没,被岭上的树梢割破,云朵被月光晕出暗银的轮廓。头灯真好,就是比手电筒亮。在路边停下载我的,凑巧,也是一辆桑塔纳。
7
在三魁镇醒来,雨后是个多云天。多云就是当你举起相机时,太阳肯定躲着不见你,阳光总是照亮你拔脚离去的地方:)
在看过刘宅桥和薛宅桥之后,天气终于大晴,发往战州的中巴把我放在通往永庆桥的路口。晨光里,永庆桥看上去端庄而动人。走近了你会发现桥墩下成堆的垃圾,纠缠在水草上的塑料袋。
简单说是距离产生美,我想说的是,从稍远处看,阳光打在每个平面上,注意,不是每个角落里,无论谁的生活角落都不适宜放在阳光下被鉴赏。角落满足真实的需要,平面用于审美。
在寻找传统建筑的路上,或许我们将越来越发觉,绘画比摄影更适合采用。与绘画相比,摄影最大的缺点是不懂得忽略。有什么,就要照什么。长焦拉近细节,给它一个框子使细节成为一幅画,这固然给了人很大乐趣;但面对全貌时,镜头却拘泥于角落的真实,把握不了美的轮廓和本质,无法忘怀那些强行楔入的事物。
在闽西福安的廉村,曾经的进士门第,显赫的朱门只剩下安放门轴的青石门桩,昭示着门朝天开,车马如龙的往日。拴马桩并排兀立,而垂花门已腐朽成一截燃尽未落的烟灰。我抬头望着一根根精致的朽木,恍惚间迷惑于什么才是最高的真实。
8
跨过闽浙两省的界河东溪,驶离泰顺的汽车开始下坡。山谷里白雾缭绕,像打架的小孩从对方的新棉袄里扯出的一绺棉絮。驶下谷底,钻进雾里,才知道全是犀溪的把戏,站在犀溪桥上,眼见着水烟由犀溪上一缕缕腾起。
等到汽车爬上对面山顶,太阳已经高了,谷底的雾气被晒得弥漫开,整个山谷就像弹棉花人的小屋,犀溪就是“噔噔噌”作响的那根弦。
身后,是16座廊桥,2座石桥。明月夜的箫声里,究竟是一位玉人走过所有的24桥,还是24位玉人端凝在各自的桥上?
按照庄子的说法,一滴水恐怕无法想象海洋,如果能流经山间一座桥,在某所桥下蒸腾化雾,那道行也实在是不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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