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发达的温州地区至今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东西,古音、南戏、古法制瓷……还有木偶戏,这也是一门快要失传的手艺。 小小木偶鲜活美丽,表情多端,头盔衣饰鲜艳夺目,是无数平日生活简单平乏的山民快乐的期盼。但这些美丽小精灵的制作者们,却似乎从来没有热闹过。如今,在泰顺这个曾经十里八乡的木偶艺人都赶着来定作木偶的山城,仍然守着这份寂寞的也只剩下两位老人了。 因木偶雕刻而成大师,季桂芳或许是第一个 因木偶雕刻而成大师,季桂芳或许是第一个。但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提起自己的成就却并不见得快乐。 近半个世纪前,老人还是一稚龄幼童,时时痴痴地守在木偶戏台子前,看小小的木偶眨眼、噘嘴、抬轿子、打架,看得入迷。曲终人散,心犹不足,就用泥巴捏起胖胖的小人,把小纸片剪了做成小衣服,和小伙伴在溪边廊桥上正儿八经演起“火焰山”。大约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在自己与木偶之间系上了细细的线,再也不曾远离。 少年的季桂芳随着剧团四处走着,四处拜师学艺,雕刻、绘画、泥塑……都成了之后雕制木偶的基本功。“有时我将较得意的作品给师傅看,师傅并不说话,只是拿起刻刀,在塑像半边脸上左一刀右一刀地改,然后要我照着那半边脸的线条,改另外半边脸。改了几天后,才体会出他的功力。”说起几十年前的往事,老人颇有依依之情:“一次为了赶工,师傅画图,我打模,一日一夜就做了30多个木偶的毛坯。” 如此辛苦,也并不觉得。季桂芳沉醉在这外人眼中枯燥得近乎刻板的工作里,帮木偶化妆,两道简简单单的眉毛,画了不知多少次。没有功名利禄,也还谈不上什么成就,但那是他的黄金时光,年轻,追求理想孜孜不倦,他并不懂得寂寞,最大的不快乐不过是打坏了一个毛坯。 那时,他如饥似渴地汲取一切与木偶有关的知识,他从未想过,几十年后的年轻人并不像他一样,醉心于木偶,有一日自己的这一套技艺,在泰顺山间流传了600年的古老艺术会面临失传的危险。 “我从来没有带过一个徒弟,女儿也只算半个。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肯学,花钱请人来学,我又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再说勉强着也学不好。泰顺现在还有30多个木偶担(剧团),但做木偶的却只有两三个人……”如今,木偶雕刻对老人来说也只是副业了,他办了一家木制玩具厂,日常工作甚是忙碌,“上海一个客人托人请我雕3个木偶头,粗坯打好快一年了还没完工。” 老人有一柜子大大小小的刻刀,有几十个适合各种刻刀的磨刀石,它们跟了他几十年,在他手中创作过无数佳作。但老人很茫然,不知在他之后谁会用它们继续雕刻出美丽的木偶,雕刻出新的艺术生命。老人的孙子留着挑染的长发,很难将他和木偶联系在一起。 在村子里挑块大点的平地,并上4张八仙桌,桌前竖起屏风,左右围上旌帷,小小木偶便可披挂上阵。锣鼓一响,四方乡邻即蜂拥而至。小娃儿总是早早就绕着桌子转悠着,想方设法要探一探帷幕里面的世界;老人们施施然地端着板凳,把着竹根烟嘴,闲闲地聚在一起。人们在午后的阳光里,听着鼓钹的点子悠 悠地击打着,看着小小人偶在屏风上方嬉笑怒骂喷火斩头变脸……演着人、鬼、神的故事,细细咀嚼着别人的人生。 雅阳镇莲头村的林直周老人就是这样看着木偶戏长大的,与别的孩子不同的是,这十里八乡戏班子用的木偶不是他爷爷、就是他父亲刻的。而且他早就在灯下,一边看着爷爷慢慢刻出人偶的眼睛、鼻子,一边听着一出一出的木偶戏。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和爷爷、父亲一样,做木偶“生活”,才五、六岁,刻刀就是他的玩具,他从未质疑过这种可能。 对林直周老人来说,木偶雕刻不是理想的追求,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艺,“这只是讨生活的手艺”,但他了解其中秘密藏起的快乐。“山里人都喜欢看木偶戏,一个村子来了一个戏班子是很热闹的一件事。小班子也简单,四、五个人,一挑担子就可以走村串巷。戏有文戏、武打、神话、审案,很多老人都是看了又看。” 老人不但会做木偶,还会做头盔,就是木偶演出时戴的帽子。他搬出一箱子帮泰顺木偶剧团做的各种头盔,元帅盔、驸马牌、帝盔、文盔……金灿灿、银闪闪,煞是漂亮,令人爱不释手。老人说,不过是硬纸板剪的,只是在里面衬上铁丝网,在外面涂上颜料、金粉,在帽沿上串起玻璃,很简单。但就这份简单,现在会的人亦寥寥无几。 于是,在这一行业里,泰顺这个偏僻山村里的这位73岁的老人成了名人,远至平阳、福鼎、寿宁都常常有人揣着定金跋山涉水地找了来。“这两年因为做木偶的越来越少,我的生意倒是好了起来,很多外地人都找上门来,去年我赚了1万 多元,今年到现在为止定单也有1万多元了。”老人很满足于这样的收入,他翻着手头的清单:一个普通木偶头20元,一个眼睛、嘴巴会动的木偶头60元,一个头盔50元,“我手艺不如季桂芳,一个老人坐在家里,多少赚点也很好了”。 然而,老人毕竟渐渐地老了,因为手劲越来越差,他早已不再用坚硬的香樟木刻木偶了,视力也越来越不济,做头盔时一些精细的针线活已感到力不从心。老人现在最大的烦恼是,他急切地想将手艺传下去,但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学手艺。儿子去了外地做生意,鞭长莫及,老人就时时盯着身边17岁的孙子,孙子被逼得急了,就拿起刻刀摆弄两下,全无热情。老人的孙子留着及肩长发,挑染成浅黄色,穿着都市叛逆少年最青睐的服装,很难将他和木偶雕刻联系在一起,他自己也并不愿意与这门“手艺”有什么联系。“太无聊了,整天坐着,现在还有谁干这个?”这位即将成年的山村青年,目前的理想是一个时髦的发型师。 对泰顺木偶,我是外行。外行只能看热闹。但在木偶雕刻师傅的工作间里,在他们握了几十年的刻刀间,在一个个刚刚完工的默默凝视着的木偶身上,我没有看到热闹。这是一个冷清、孤寂的行业。如果一直这般寂寞下去,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它将和许许多多曾经的美丽一样,成为一种要苦心孤诣去寻找的东西。 泰顺仍是偏僻的,或许正是这种偏僻,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工业文明的侵入,许多东西仍保留着最初的纯粹,比如廊桥,比如木偶。但它们也在渐渐失去。只是生活在失去之中的人,比如林直周老人的孙子,并不觉得自己在丢失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们觉得在迈向新生活。它们是否注定最终会成为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