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 泰顺,似乎有神助。2007年以前的那一大片年代,浙江泰顺县虽然是我所在县份的邻居,我一次也没去过。不是我对它置若罔闻,而是机遇往往也是心怀叵测的。但是,在2007年这一年,我突然无来由地三进泰顺——甚至连我也惊呼自己生命进程对泰顺这个驿站发生了莫名其妙的系列性撞击。于是,庞大的丘陵,及其葱绿的衍生物,让我目不暇接。但是这些形状具有抄袭性的山峦景观,没有引起我太多的陌生。我只贪婪清鲜的风与野性扑面。——当一颗蓝星突然于秋天的峰顶陷入信步的僵局时,我才知道只有在这个群山之海才会邂逅到明净又冷澈的醒悟的。大自然总是“处处表现出一种古老、暂时、破损、偶然、有空缺的性格”,我认为在泰顺山地,这个判断缺少了什么?——对,天生的神迹。我最好奇的是,一次,两人相伴深入一个峡谷的道路,漫长,别无他人。往往一看见前头的转弯,我总会急促地赶到那里,渴看这个转弯的背后将是怎样的古怪模样。就这样,憧憬着这种无法预见的地理,竟是激发一位作家深入这个丘陵腹部的鞭策力了,并且毫不疲惫。那些从我和内人脚边滚过的细小的水,都出自山峦的暗部,透明与幽凉并存——幽凉得令人不会怀疑地底下都是负面的情状的。还有一个神迹是,庞大的群山只有个别的行人,寂静仿佛生物钟浩大的声响,将敲击得耳朵嗡嗡直响!——在泰顺,我就如此难以置信地亲历着。 耶利内克说“在良心上”不能再损伤对真实秋天的评价。这话是深思熟虑的。我也说,在良心上不能再泛泛而谈泰顺的另一个事物了。而今,当我多次贴近或步过泰顺的桥梁时,我不会将它们视作仅是衔接两岸的普遍 建筑物了。对此,我踌躇许久,以至于我对这些泰顺式桥梁的叙述久久无法动笔。实际上,泰顺一带的廊桥,不再是简单的桥。我经过家乡或江南水乡、北方的大量的桥——石拱桥,单板桥,木桥,竹架桥,西式混凝土桥、栏杆精雕的桥,或悸动在半空的铁索桥——这些桥的设计大都以简练著称,用相关材料架通了两岸即可。简明、便捷、不自行其是。但是,我惊讶地发现,毋庸讳言,较为贫困的泰顺山地,以及毗邻的南边县份,在桥的建造上竟是奢侈的,粗重的,不惜代价的;其创造力是幡然的。此地遍布廊桥。廊桥不再是传统本义上的构件。道义上,它是桥的变种;经济学上,它是资源的炫耀与物尽其用;哲学上,它是智慧对以往桥的名词的突围;人文上,它是这带先祖在想象或象征上,作出最不安分守己的袭击,包括怀抱光辉的隐喻不放。这种桥梁不再与其他同类一样世俗,平庸,朴厚和腐朽了。当然,我不再是寻常的游子,我在此仿佛平步青云。我对月成三人,波影叮咚,但是我手握空盏。我每次仔细进入具有赭红外套的廊桥,几乎是按照三个程序领略其全过程的:我类似进入那幢门额上标榜着“山辉川媚”的大宅,先步上它的石阶,再缓缓进入其核心部分——数十米的曲面的甬道,最后,又步下它的另一侧石阶了。同时,桥面两侧分布着悠长的美人靠,便是步行者、游荡者、开怀者、世居者或乞丐者的喘气、入醉、祈祷、休憩、安眠或者观光的所在了。至少,它蕴藏的内容与功力,即使最漫长的昂贵的并且车载极其忙碌的跨海大桥也不能与它比肩了。问题是廊桥,类似天生的饕餮者——在某山乡祠堂的楹联上的称谓是个别“簪缨奕世”者——挥霍着原生山峦盛产的巨杉。它的杰出之处,在于令人吃惊的巧夺天工,在于以上帝的思考一样并不满足桥的本来概念。总有那位廊桥的始作俑者第一个站了出来,决不对世俗的桥的形式屈从。他斗胆地将“桥”与“屋”的两个极不相干的能指,合二而一,竟然以“桥屋联璧”方式从大水以上跃过。它突然丰获了桥的使用功能,既保持了“渡”的涵义,还拓展了“享”的价值。它骤然改换了“虹”的半个名词。它成为“格外”。 如果矴步头,是将桥的骨头被一块块细小地切下来,沿着河床的横向埋设着齿状的一线——这是简陋得不可再简陋的“桥”了;而廊桥虽在深山老林里,竟以雍容大气的帝王式铺张,作为桥的另类闪现它的不可一世! 面对廊桥,我已经不再是从表层上看望这匹建筑史标本的某种典型了。作为后来者,我考虑了能否更出色地将“桥”这一切事物,变幻为更为莫名其状的另类呢?举个细小的例子,正如那些民间发明家将已经定型的自行车,还敢于改变成形式与功能毫无穷尽的人力艺术品呢。然而,它的主要本质不予变更。人们真的在对待生活上每个物体——以及非物质的物体——不要养成信手拈来地使用的劣习,也应该像缔造廊桥的始作俑者那样,首先要陷于沉思:我们除此以外,能否再造一个更新款又更科学的物件呢?是否能够发明让火可以载舟让水完全地被点燃的狂妄的结果呢?是否能够让愤怒成为动车组列车的隐蔽动力,让微风成为作为钢琴呼吸的显性能源呢?是否让红与绿的混合不再成为黑色,而让拨动月亮与太阳像拨动自己的钟摆似的自如地调动……甚至,我们能够再询问一下,让“为什么”、“怎么样”与“会怎样”这三者的抽象,究竟用什么具体又丰满的事物予以爆炸性的交代?如果有如此习惯,这般优雅的反思动作,创造的,不只是廊桥的首创者,还可以是你、我和他们。 诚然,步过一次廊桥,都有不一样的对廊桥的感受。同理,涉过这条河,都有与涉过另一条河迥异的收获。这一岸,与另一岸,本身是现实与理智都不一样的对立面。譬如说,这座宏大的北涧廊桥,清康熙三十年造的,长51.84米,单跨29米,廊屋计29间,以从紫檀色到赭红色的挡板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它已经为整个泰顺的声誉轰鸣着。左岸是房舍,卵石的围墙,以及远方墙上嵌入事关安宁的古诗:“有竹一窠长数尺,欲令每日报平安”;右岸则是参天大树,雍容,不计年岁地成长。远远看去,它的矫健、果敢与呐喊,不恰是所有廊桥的光荣里最深邃的、不易察觉的源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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