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了大江南北,终于可以对着好多年轻人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其实,这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如今,人们足不出户,也可以靠互联网学富五车,决策于床榻之间。只有那些被叫做“驴”的行者才傻乎乎地在关山叠叠中艰难跋涉,寻求着可能一辈子也难找到的人生真谛。
在风餐露宿中,我找到了什么?是青藏转经轮的飞旋,是东北雪夜红灯笼的暖意,还是东南山野的多姿廊桥?哦,对了,泰顺廊桥很值得一说。这些深藏于闽浙交界山区里的古桥看起来就像纯洁贤德的少妇,不是给人沧桑感,而是轻叩心扉的陶醉。
如今的中国公路四通八达,可是一进入泰顺境内就蜿蜒曲折起来。浙江省南部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到了泰顺,山峰就像搞区域联盟,开起会来了,179座千米高峰聚会,泰顺想不成为“世外桃源”都不行啊!只是苦了那些号称万水千山只等闲的“驴”们,当他们“裸奔”得气喘吁吁、身心俱疲时,才明白“世外”的准确含义。
泗溪古镇无疑是这个“世外桃源”里最精彩的村落。周围的山林孕育了四条溪流,全跑这儿来了,这样的汇聚是奇异的,上帝的宠爱很让人怀疑他的公平。
北溪之上一座廊桥像蝶张开了翅膀,两株古树,几列翠竹将北涧桥的风韵衬托得无比隆重。桥头是一条很窄很老的石街,一长溜的小店,歪歪斜斜的门或开或关,全然不像三百年前曾经的繁华。倘若你有幸如我,恰逢一位拎着洗衣桶的少妇拾阶而下,以那双溪流般清丽的眼神,给你一半羞涩一半无奈的一瞥,不知你在廊桥上要呆多久才能回过神来呢。
北涧桥头立着几块石碑,上面刻着此桥修建于清康熙十三年(1671年)。瞧它光鲜的模样,没料到岁数竟然这么大了。在北涧桥未修建之前,桥头就是古渡口,一直很繁华的,方圆几十里的山民都像溪水一样奔来这儿,玩以物易物的游戏。古渡旁的两株大樟树,生长于唐宋,树龄已过千岁,曾荫庇过一代又一代的山民。茂密的树冠不知成全了多少美事:生意的和非生意的。
如果要论排行,比大樟树更古老的就是溪水了。东溪、南溪汇流成北溪,只有西溪不跟大伙儿凑热闹,自顾自地欢腾着。最好别动溯源的念头,不然就有好几座千米高峰让你去爬,累不累你得掂量掂量。除非是山洪暴发,这些溪流总是清澈得让鱼儿没有藏身之处。常有人在溪中钓鱼,瞧他抛饵的模样,倒像是喂鱼。在北溪里捕鱼的人是无趣的,捕鱼像瓮中捉鳖还有什么快感可言呢?
生长在北溪畔的大樟树挺有福气,从它萌芽的那天起就接受着清流的滋润,从来没有污染、枯竭之忧。当古渡准备修建北涧桥时,也没有山民蠢到就地取材,将它们砍了。大樟树目睹了整个北涧桥的修建过程,主持建桥的木匠远近闻名,连他的徒弟都能独立建桥,这个徒弟在距北涧桥不到两公里的东溪上游也建了一座廊桥,叫溪东桥,堪与北涧桥媲美。
看过“师徒桥”的人都很容易达成共识:师傅的技术水平要略胜一筹。先别说桥本身,就瞧廊桥与周围自然景观和民宅老街的几近完美的构成,就明白师傅的非凡功力了。据现代建筑专家考证,将廊桥建在大樟树边上,不仅可衬托廊桥之美,而且让树的虬根牢牢抓住桥基周围的土石,能起到加固的作用。北涧桥经300多年风雨侵蚀,依然是山民最惬意的生活通道,就是极好的证明。北涧桥要比溪东桥略长,超过50米,宽度5米多,高度11米多;桥屋20间,中间三间凸起成二重叠檐,四翼高翘呈大鹏展翅之状;瞧那青砖碧瓦,雕梁画栋的模样,想来应是泗溪古镇最奢华的建筑了。
廊桥的一个突出功能就是遮风蔽雨,桥上有两列长凳,行人疲惫时可以坐下来憩息片刻再走。当集市的喧哗只留下风声水声时,廊桥就浪漫起来了,适合情侣幽会,适合成全一种命运的邂逅。不知在封建的山村里有多少幽情私奔曾在这儿谋划,又有多少离愁别恨在廊柱间铭刻?只是这样的人间悲欢,一如建桥师傅的名字似的没留下来,让我们少了许多有趣的谈资和幻想的寄托。
修建于清乾隆十年的溪东桥,在造型上与北涧桥颇为相似,有徒弟模仿师傅之嫌,但也有一些改进获得广泛赞誉。最受好评的是重檐叠屋,檐角突兀,视觉上犹如宫殿,整体上更显朝气。
泰顺众多廊桥中,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师徒桥”更具观赏性的桥了。若要拍中国版的《廊桥遗梦》,北涧桥无疑是最好的外景地。然而,若论历史的久远,交通的重要性,崇山峻岭中的三条桥才是最为卓越的。
去三条桥的路况不好,除了坐车,还得徒步,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体力是一次很好的考验。当峰回路转,三条桥突然扑进视野,那种美的冲击力让人心颤不已。两列青山,一溪碧水,两条小径,一座廊桥,风景纯净得犹如仙境。这座线条简洁的虹桥,横贯于泰顺最偏僻的洲岭乡和洋溪乡交界的溪流之上,优雅而从容,有一种大家风范。古时候,这座廊桥和两条小径是浙江与福建的“国道”,即使将我的脑袋打得开窍了也未必想得通!
当蜿蜒的小径将我引领到三条桥上时,最夺目的居然不是桥本身,而是桥头袖珍的观音庙。香炉里插着蜡烛,焚香时不低头不行,好在低头是一种礼仪,关乎虔诚度等等。当年,商贾行旅奔波于闽浙之间,以辛劳和生命换财富,不给菩萨烧香磕头,精神就得不到抚慰。即使是一介山民,平安的祈望也往往在焚香中得到菩萨无形的默许。当地人将庙修到桥头或桥屋上,使廊桥成为一种信仰的表达方式,这是泰顺廊桥的人文魅力。
清朝道光二十三年重修三条桥时,居然发现唐朝贞观年间的旧瓦,很让翻修者惊讶,于是被记录在泰顺的《分疆录》中。近年又有人从廊桥顶上发现刻有宋绍兴七年的瓦片,并在上游10米处的石壁上发现唐宋时期的旧桥遗址,从遗址的柱孔结构看,它与明清时期的木拱桥结构颇为相似。桥梁专家据此推断,三条桥有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虹桥,比《清明上河图》中的宋代虹桥更为悠久。他们还自圆其说:浙闽山区由于经常暴发山洪,结构简单的桥梁容易被洪水冲垮,长期造桥修桥的经验积累有可能导致这一地区的建桥师傅自行发明虹桥结构。当然,这种说法只是一家之言,并未获得学术界的普遍认可。
旅行者最喜欢三条桥遗世独立的孤傲,而一首题在桥侧栏板上的“点绛唇”则引人遐想:“常忆青,与君依依解笑趣。山青水碧,人面何处去?人自多情,吟吟水边立。千万里,溪水难寄,任是东流去。”没有署名,像是不重考场重情场的书生一时感慨随手写下的。这样文弱的男子最容易为情所伤,不知他最终是否明白,曾经深爱已是可以窃喜的幸福?
数百年来,山里人一直将木拱廊桥叫做“蜈蚣桥”,多土气,多吓人呀。外地人一听“蜈蚣桥”,谁敢来旅游呀?长久以来,一些被废弃的廊桥竟然成了堆放农作物的仓库。唉,暴殄天物啊!要不是电影《廊桥遗梦》具有游园惊梦的效果,“蜈蚣桥”可能还将一直叫下去。“蜈蚣桥”摇身一变成了廊桥之后,浪漫的气息出来了。玩腻了名山大川的“驴”们翻山越岭,气喘如牛地跑来了,在比麦迪逊桥更艳丽的泰顺廊桥上重温电影中的台词:“真好,这里真美!”然后,仿佛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或许不是弗朗西丝卡):“是的,是很美。我们这里对这几座旧桥习以为常了,很少去想它。”
哦,不,泰顺已经有很多人在打廊桥的主意了。他们开始向往着旅游业兴起时,廊桥可能给他们带来的幸福生活。泰顺是遥远的,因为有崇山峻岭;泰顺是幸运的,因为有廊桥,有梦。有梦的地方总是美好的!
摘自:《一路寻欢》 黄橙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