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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年代 |
作者:吴玄 文章来源:langqqiao.net 点击数10619 更新时间:2005/12/14 0:07:45 文章录入:还傻 责任编辑:还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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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诺言是很生电脑的气了。不只生气,简直是愤怒,趁章豪上班不在,就想整整电脑,都是这该死的,使她成了时下最时尚的一类:电脑寡妇。诺言盯着这个毫无生气的机器,就像盯着与她争夺男人的第三者,心里充满了扑上去抓它个头破血淋的欲望。但是无论怎样盯着它,电脑总是黑着屏幕毫无表情,诺言就觉着心里睹得慌,恶狠狠地捏起拳头,可拳头落在显示器上却轻轻的,毕竟是花了一万多元买来的,砸烂它还是不忍。诺言叹了几口气 ,无可奈何地坐在电脑面前,好像是在对电脑说,我们谈谈吧。说着伸手去启动电脑。电脑发出一阵类似嘲笑的声音,然后才进入桌面,诺言漫无目的地点击、点击、点击,意外地就点到了冬天里最冷的雪发给失恋的柏拉图的信件和照片,诺言就像自己的隐私被人偷看了似的,将脸连带耳朵都红将起来。诺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见冬天里最冷的雪居然肆无忌惮地朝她露出笑脸,就气出一口痰来,“啪”地一声吐到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脸上,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脸蒙了一口痰就变形了,但是那口痰慢慢地滑下去,她又露出那张笑脸来,好像比原来更灿烂了。诺言就只有当着冬天里最冷的雪的面,抑制不住地把眼泪流下来。许久之后,诺言才发现对付雪的唯一办法就是将电脑关掉。 章豪回家的时候,诺言心里是很愤怒的,但她竭力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只是将脸拉得比往常长些。可章豪已经迟钝,这脸上增加的长度 他也没发觉。饭后照例一头埋在电脑面前,诺言在客厅里将电视机的频道翻来复去摁了许多遍,觉得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了,脚步很重地走进书房,冷冷地瞟一眼章豪。章豪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异常,电脑就被生硬地关闭了。章豪莫名其妙地看着诺言,正要骂她神经病,倒是诺言先骂开了。诺言骂道:让你玩!让你玩!让你玩! 章豪想是自己天天玩电脑,老婆生气了,就从椅子里站起来,准备抱抱老婆,不料诺言赶紧后退了二步,目光恼怒地盯着他看,章豪这才感到事态有点严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诺言见他窘住,“哼”了一声,回到卧室里去。 章豪赶进卧室,诺言早已坐在床沿严阵以待,看见这副架式,章豪就有点生理上的厌恶,但是忍了。 诺言说,你在网上,都干了些什么? 章豪说,干什么?下棋、聊天,还干什么? 聊天?跟谁聊天? 我哪知道跟谁聊天? 冬天里最冷的雪是谁? 冬天里最冷的雪,你怎么知道? 人家给你写了那么多信,还寄照片,我当然应该知道了。 不就是这些东西,你都知道了,我哪知道她是谁。 诺言露出一种怪异的笑,一种章豪看不懂的笑,说,你好厉害啊,你跟人家谈恋爱,居然不知道她是谁。 章豪嗨嗨地笑了两声,坐下说,这哪里是谈恋爱,完全是一种虚构,网络的生活就是虚构,你怎么拿网上的事情当真呢。 诺言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章豪说,我的意思是网络不是现实,进入网络就是进入了一种创作状态,就像那些作家们,在网上大家都是作家,他们互相合作完成各种各样的故事。你的老公并不在网上,在网上的是失恋的柏拉图,他跟我的关系不过是人物跟作者的关系,就像孙悟空跟吴承恩,贾宝玉跟曹雪芹的关系一样。 那么说你跟曹雪芹、吴承恩他们一样,是个伟大作家了。诺言挖苦道。 章豪笑笑说,这可不敢,我们相同的仅仅是都在虚构中生活。他们是永恒的、伟大的,我们是即兴的,只是一种游戏。而且我也完全缺乏想象力,失恋的柏拉图还很不像一个人物呢。 你不要说得玄乎其玄,我关心的是你在背叛我,你在网上谈恋爱。 既然你那么在意,以后我在网上不谈恋爱就是了。 章豪的这句话显然只是哄哄老婆的,在网上不谈恋爱,还谈什么呢。然而,或许诺言正期待这样的保证,这架也就没必要再吵下去了,况且网上的恋爱,也许不是恋爱,就算是恋爱吧,确实也仅限于谈,身体是无法接触的,这就保证了老公的身体还是忠诚的,没有身体的恋爱,顶多也就是意淫而已,可以归入春梦一类,做个春梦就不必太计较了吧。诺言不觉放松了表情,章豪见老婆气消了,顺势揽进怀里,亲了几口,诺言就激动起来,吵架也就算是有了成果。 诺言似乎是要进一步扩大成果,准备做一场爱,这意思由身体传达过来,章豪觉着实在是一种负担。上回老婆想做爱,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章豪对自家的身体就有点反感,而且差不多把身体给忘了。这与老婆的要求,就有矛盾,但是,作为丈夫,确实有做爱的义务。章豪便在脑子里叫,起来,起来,起来 。这样地叫过许多遍,章豪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叫醒了,终于起来了,赶忙做起爱来,但不久就感到了累,而且动作重复、单调,令人厌倦,章豪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看着墙上,忽然,他看见了自己趴在穿衣镜里,样子像只蛤蟆 ,很好笑。章豪最终把好笑的感觉忍回去了,一边做爱一边笑是不严肃的。 章豪想,这就是章豪,章豪在做爱,样子像蛤蟆。 六 冬天里最冷的雪可能是个电脑高手,她自己制作了一个主页,名为“红炉一点雪”,就像盖了一幢房子,在网上有个家了。这家还是一幢乡间别墅,里面有客厅、书房、起居室,还带花园,就像时下大款们居的地方。主页画面也就是别墅的大门吧,是一幅国画,一枝老梅树干积着一小堆雪,这表明冬天里最冷的雪有着某种古典情怀,那么屋内的布置也就可想而知了。此后,失恋的柏拉图就不用在公共聊天室里泡,而可以安逸地住在“红炉一点雪”里,做一个阔气的网上贵族了。 当冬天里最冷的雪首次邀请他来这儿,失恋的柏拉图着实吃了一惊,仿佛就在梦里。冬天里最冷的雪问,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失恋的柏拉图突然激动起来,(拥过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吻你一千遍。 冬天里最冷的雪(痴痴)道,我感到了你唇上的热度。 我们做爱吧。 别这样问我,抱我起来。 失恋的柏拉图将冬天里最冷的雪抱进了起居室。 冬天里最冷的雪(遗憾)道:可是我们没有身体。 想象一下吧。想象我们都有身体。 我好像看见你了。 我也好像看见你了。 在很久以前…… 在很久以前…… 我们合二为一。 我们合二为一。 失恋的柏拉图和冬天里最冷的雪,这对被上帝强行劈开的男女,终于成功地合二为一,恢复了人的最初形状:球状。现在,这个球在虚幻的床上混沌地滚来滚去。多么幸福的一个球啊。 章豪终究不是失恋的柏拉图,章豪是有身体的,这样的想象难免要使身体产生反应,就像青春期的春梦。章豪感到受不了了,在一阵强烈的幸福感里面,“啊”地叫了一声,好像遭人谋杀死去一般 。 失恋的柏拉图(附在冬天里最冷的雪耳边悄悄)说,我好像是在地狱里。 为什么是在地狱里啊。 因为我们没有身体,是游魂。 那么,我们是在过着前世的生活。 现在我明白鬼为什么要投胎了。他们需要身体。 为了爱情? 是的,现在,我是多么渴望你的身体。 我也是。 为什么爱情要身体,爱情为什么不可以是灵魂的事业? 你问得真有意思,我们不是有身体,也许我们应该见面了。 但是见面的愿望,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到第二日下午上班,章豪觉着并不想和冬天里最冷的雪见面。他非常聪明地发现,网络是一种生活,生活是另一种生活。这两种东西最好是不要纠缠在一起。网上爱情和四国军棋,都是游戏。当然,生活也是一种游戏。不过,它们是不同的,有不同的游戏规则。 章豪的办公室也是一个聊天室,上班的内容也就是聊天,主题似乎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聊。在办公室章豪通常拒绝聊天,沉默得很是深不可测。同事们很难想象他在网上是那样的侃侃而谈胡言乱语 。章豪想,我在办公室怎么就懒得说话?章豪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思考了很长时间,结论是出人意料的,原来在办公室里是用嘴说话,而嘴是最不诚实的,所谓口是心非吗。而在网上是用手说话,手显然比嘴诚实,心里想什么,手就说什么,比如说,他想做爱,手就说我们做爱吧。若是换成嘴说,可能就完全两样了,没准会说成我们喝点水吧。这样的口是心非他是时常经历的。章豪觉得这个结论有点意思,竟独自笑了。同事们见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就笑他神经病,然而又觉着过分,就找他闲聊,以弥补过错。譬如说。 章豪,听说你也上网了。 嗯 。 泡到妞没有? 当然。章豪忽然兴奋起来,说,她已经要求见面了。 见了没有。 没有。我不想见。 你要是说见,她可能又不敢见了,网妞都这样。 我也上过这样的当。 是吗? 为了证明冬天里最冷的雪是否真想见面,晚上,章豪主动提出见面。冬天里最冷的雪确实犹疑不决,不断问,好吗?见面好吗?如果章豪说好,也许就见面了,但是章豪说,那就别见吧。冬天里最冷的雪说,我是害怕网上的爱情是否可以生活中继续。章豪说,你这话就像我说的,你跟我一样,都是网虫,生活在虚构中的人。 网虫的本质就是虚构。下网后,章豪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三圈,然后自己对自己说,见面?干吗见面?还不如想象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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